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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将电筒推出袖口,推动开关。
像蝙蝠一样在天花板上蛰伏着的鬼魂应声落地,伴随着一声惨叫:“我操!头儿你他妈作甚麽——!”
霎那间,景元辨别出那鬼的声音。
他忙关了手电,扑上前去捂那鬼魂的嘴:“李鸿基?!你怎么跑回来了?!——你小点儿声……”景元低声咬牙切齿,像在说一个甜蜜的秘密,“……我老婆在隔壁睡觉呢。”
自然是捂了个空气。
那鬼魂翻过身来,好像是伤了后背,很不得劲儿地在地板上扭了扭,苦笑:“这光只是照一下就跟刀子捅人似的……”
景元将床头台灯打开,细细打量老李的鬼魂,却看不清五官,失去了肉身只余魂魄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团混沌的物体,既不像气体、也不像液体,灰灰白白的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地分辨出来正面反面。
但景元很确定这是他曾经的部下,那于地府内以命换命、阴差阳错送他重返阳间的、义气深重的李鸿基李指挥使:那声音、遣词造句与老李生前如出一辙,更玄妙的是,景元心中已然思绪万千,仿佛他的直觉、他的身体知道,他与战友久别重逢了。
他于地衡司了解鬼魂归家工作进展时也曾听执事们说起过,尽管魂魄们外表已经面目全非,但它们的亲朋好友却能辨别出哪一团鬼魂才是生前所爱,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指引一般。
李指挥使的魂魄又呻吟了几声,景元通过发声的部位,判断出那稍微凸起偏白的地方大约是生前可称为“脸”或“头部”的地方。
他面朝凸起道:“台灯也不能照?难受不?”
鬼魂动了动,仿佛在摇头:“没事,这光不够强,起码得日光那样的、才开始不舒坦。”他缓缓飘离地面,问,“怎么不和彦卿睡一屋?吵架了?嗐,我没了肉身后,视力太差了,根本看不出屋里几个人,就趴在天花板上等——要早知彦卿不在,我就直接下来了,还免得受一次皮肉苦。”
景元意识到老李是有话想对他单独说,便出言阻止:“等等。”
他快步走向房门,探头看了眼景行卧室的方向,确认彦卿没被吵醒,这才关了门,又走回去,蹲着和李指挥使说话:“怎么回来的?我以为那次鬼门关了后,地府总该严查了。”
“哪里呢?里头还是乱得很,阎王们忙着开会,判官冥差们全忙着理生死簿——头儿,你敢相信吗,祂们居然还是全纸化办公,大出逃后根本捋不清了。”
景元笑了笑:“我还发愁没线人没情报,去谈判简直两眼一抹黑。李鸿基,你简直是雪中送炭,帮大忙了!”景元习惯性便要去鼓励性拍属下的肩膀,又拍了个空气,他讪讪收回手,“你细细与我分说,稍等,让我去找下纸笔,这可得好好记下来,与冥府使节诸位分享。”
李指挥使的鬼魂却一窜三尺高:“出使?万万不可!”
景元置若罔闻,开门去行李箱里翻出纸笔,他又看了一眼另一扇紧闭的卧室房门,这才回自己房去。
李指挥不敢轻易出房门,怕撞见彦卿,急得整只鬼在屋内乱窜。他听见景元关门的声音,这才低声开口道:“你去就是要死了,景元!我全听到了,阎王们开会的内容!我不知道冲虚给你说了什么,但他在骗你!他要求阎王们扣留你在地府,交换条件是鬼魂去留任由地府处置、罗浮不加任何干涉!”
景元摊开宣纸,将台灯拧亮了一些:“那鬼魂出逃的原因,确实是阎王忙着失恋、致使工作失误了?”
李指挥使听见景元这云淡风轻的声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压低嗓音了,咆哮道:“头儿!我拼死拼活逃离地府,不是为了看你送死去的!”
景元只得安抚道:“我本来就是行将就木之身,这性命也算是和阎王借的,早晚该还回去的——倒是你别大吼大叫的,把彦卿吵醒了,我还得临时编借口、可麻烦了。”他思考片刻,“不行,还是明早去地衡司走一趟吧,早知冲虚开出的是这样甩手掌柜的条件,我早就去调鬼魂普查档案了。”
景元收起纸笔,往床上一躺,将乱作一团的毯子抻开,裹在身上,准备入睡。
老李等了半晌没动静,忽然听见景元平稳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他的上司竟是在得知死期将至后安心地睡了。这让他一怵:景元怕不是早就知道这冥府出使中的偷梁换柱,只是装作一无所知而已。
景元睡了,李指挥使却纠结上了:按景元的语气,彦卿怕是尚不知情,而景元也没有打算让彦卿知道——那么,他老李该做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坏人,趁着景元入睡,飞去彦卿上空,唤醒他、将一切都告诉他吗?
李指挥是看着彦卿长大的,因此也见证了这对师徒间的爱情。而他本人也是个情种,和妻子青梅竹马,是彼此的初恋,更许下了至死不渝的承诺——而这也不是一句空话,他离开一百多年,他的妻子仍旧没有改嫁,这让他既心痛又欣慰。
这相似的处境,让他不禁开始以己度人:如果我要去死,起码我太太得有知情权。
于是,他穿过两扇门,飞进了彦卿睡着的卧房。
彦卿正趴在床上无声地哭。
他长大了,又是再次面对景元的死亡,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流泪了。
何况,他怕哭得太大声,把景元吵醒了,他也得临时编个借口出来。他可编不出来,头又晕又涨,不知是景元擅自调高了他的冷气导致的,还是他对景元的怒火无处宣泄导致的。
正因彦卿哭得悄无声息,视力如鼹鼠的老李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彦卿早就不知在何时醒来,并几乎听全了他与景元的全部对话。
直到他感受到天边渐亮,想着这时吵醒彦卿也不会过于触动对方的起床气,开口呼唤彦卿的名字时,他才意识到,这师徒俩对彼此都并不坦诚。
彦卿断断续续回应了他的呼唤,那声音喑哑、哽咽、带着哭腔,且无比绝望,他上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他死前最后一次上战场,路过一个抱着战友的尸体干嚎的造翼者战俘——真的是干嚎,飞行类动物的泪腺不如人类一般发达。
他听见彦卿努力拼出完整的词句,好在外人面前不那样难堪。
他听见彦卿说:“我……都听到了,您别告诉他,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那就让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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