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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酒可成礼,何必饮上尊。丑妇可成室,何必求丽人……
缊袍布衾亦自暖,不用狐裘蒙锦衣。菜羹脱粟亦自饱,不用五鼎羞鲜肥。
——王炎《薄薄酒》
荣师傅房间里少见陈设,但有一张古弓,在客厅当眼的位置,十分醒目。有一次,他取下给我看。这张弓的做工,精美非常。弓臂内侧的贴片,上面雕镂着繁复的花纹,类似钟鼎文的反白。荣师傅说,这是用中青的犀角制成。但弓弦已经没有了。荣师傅说,搬屋时,被一个不小心的搬运工人碰断了。他十分疼惜,曾许以重金,叫五举各方找人修复。但这弓的形制大约奇特,目下竟然无匠人识得如何入手。他于是便空挂在那里。此时拿在手中,他不甘心道,你拉一下,才知道它的厉害!说完比画了一下,聊发少年狂。
我终于问起弓的来历,他哈哈大笑,说,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坐电车,来到北角,沿着英皇道向鲗鱼涌的方向走。荣师傅在一处药局门口停住。药局的生意并不很好,虽也不至于“拍乌蝇”,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玩手机,见我们进去,头抬了一下,问,想要啲乜?
荣师傅张望了一下,指着门口一张已褪色的黑白海报给我看。海报上,有一个圆圈。圆圈底下写着,“国药名牌,跌打良方,请认准商标为记”。圆圈里头,可看到一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正拉满了一张弓,炯炯望向他方。
我抬眼,顺着荣师傅的目光望过去,上头是大隶的“德兴药局”四个大字。荣师傅说,药局开了也有五十年了。这张弓以往就挂在那个百子柜的位置。段生过咗身,佢嘅仔话佢留遗嘱将弓送给了我。我也是吃了一惊呢。
在接近这个村落时,已是傍晚。阿响很疲惫,但仍自强打精神。
身上的军装是精湿的。南雄大岭的风雪,化了水,渗进了衣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冷得彻骨。耳畔炮火的轰鸣,似乎还未冷却。
身旁有抬着伤兵的担架经过。先前在大黄岗苦战三日。敌众我寡,装备殊异。四五千人,苦守着一座曲江孤城。是夜,副团长黄远谋殉国。黄团长是在他眼前倒下的。黄团长是台山人,古怪的四邑口音。他们听不懂。团长不耐烦,总说是鸡同鸭讲。有次突围,阿响从奄奄一息的战友怀中拎起枪,就往前面冲,给团长一巴掌打到了战壕里。突围成功了,团长擦掉脸上的炮灰,朝他爆粗口,屌娘!一成团人肚饥!阿响不说话,由他骂。团长骂着骂着,声音软下来,团长说:“响仔,打仗都用枪。七先生的枪是手中笔,你的是饭勺。守好廊仔,那是你的战场。”和这“火屎杀天”的黄团长同袍几年,从桂西八步至粤北,总算听懂他的四邑话。可就在昨晚,一个炮弹落在眼前,人走了。
锡堃坐在牛车上,裹着件棉袍,一边咳嗽,一边奋笔疾书。如今这随军的“捷声粤剧团”,只剩下他一个编剧。演员失散了数个,演不了大剧。他还是不停地写。写了一出,晚歇的时候,几个受重伤兵士躺在禾秆上冻得发着抖,是断不可让他们睡去的。睡过去了,便醒不来。锡堃便将白日写好的唱出来,直唱到了自己哑声,还不肯停。唱完了自己写的,又唱《陆文龙归宋》:“乡关远隔山山岭岭,朝朝晚晚人难宁,身居这异国,愁怀无尽罄,每偷偷向风泪盈盈。”年纪轻些的战士,听着听着,便用袖子擦眼睛。段老板就打断他,说,七先生,这词叫不醒人啊。锡堃便说,这后面不就是,“长练好本领,英雄争气盛,文龙初闯阵,一战已功成”嘛。段老板便说,罢了。
段老板便脱了上衣,在平地上连翻了几个长筋斗。级翻、长翻、鹰翻,看家的本事都使将出来,一边用那大武生特有的沙嗓念道,唔好困啊,唔好阖埋眼啊……
锡堃唱了半夜,他翻了半夜。直到增援的军医来。到底还是有一个睡过去了,再未醒翻。阵地上便没有人说话。阿响拿着一只锅,将煮得半热的黑麦粥,一人打一勺。到了段老板,他挡一下,说,给七先生多吃点,佢用咗好多脑力。
过龙南、虔南、定南,到了山洼的这处小村。民房寥寥,并无人烟。大约听说日人要撤兵北上的消息,先疏散了。部队便在此村中平地驻扎。阿响看锡堃将身上棉袍裹得紧紧的,咳得更厉害了,摸一下头,滚烫的。叫一声,人已经不清醒了。这时前头的哨兵回来,说,村尾有个道观,看见光,仿佛有人。
团长就叫上段老板,抬上几个伤兵。到村尾,果然是一座道观,虽然败落,但看得出许多年前,也曾经是繁盛的。观内可见一座古塔,在这小村,如鹤立其中。团长便去敲门。敲了许久,出来一个老道士,张了一眼,就要关上门。
段老板眼疾手快,挡住门说,这位道长,且听我一句。
里头仍是把着门,瓮声道,本观不涉兵刃。各位请回吧。
段老板道,普天之下,哪里有人天生就是个兵呢。不为国难,谁愿舞刀弄枪。
里头便冷笑,看你的身架,就是个从小练武的吧。
段老板愣一下,说,我其实是个唱戏的。
里头便问,唱什么行。
段老板说,自然是武行。
那门竟然开了。老道士出来了,并无仙风道骨。阿响看他,只觉得十分老,却看不出年纪。头发掉得只剩下脑后的一个发髻,脑门却很宽大。身上的道袍,也是很破旧的,靠肩膀的地方,竟缀着蓝印花布的补丁。他袖着手,看一下四周,道,既然是武行,我就试你一试。
他便反身回观里去。未几,拿出了一张大弓。他将这张弓递到段老板手中,说,少说有六百斤。你要是能拉开,小观山门可就敞开了。
段老板将弓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举手便拉,那弓纹丝不动。道士便要将弓拿回来,说,这弓在小观放了十多年,就没人拉开过。请回吧。
段老板说,且慢。他便放下了弓,在空地上先打了一套形意拳。慢慢地收势,气沉丹田。再接过弓,竟慢慢拉开了。拉了一个满弓。
旁边的人屏息看着,这时候纷纷叫好。那道士捋一下胡子,也不多说话,便将道观的大门打开了,做了个“请”的姿势。
团长便和段老板招呼人,将伤员先抬进去,安排在观后的山房。“捷声”的班底,便驻扎在玉皇殿后的“老律堂”。阿响扶着锡堃进去,仰面看见“琅简真庭”的横匾,落了厚厚的灰。七子塑像居中的一位,脸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露出了填充了稻草的泥胎。面目就有些阴森且滑稽。段老板看一眼,说,唉,这乱世里,丘道长也自身难保了。
待安顿下来,阿响一摸锡堃的额头,更烫手了,不免有些焦急。便要了水,用毛巾蘸了给他敷上。段老板说,这军医刚赶回了前线去,伤员也就两个护士看着。少说也要天亮才能来。
这时,就见那老道士推门进来,手里抱着被卧,还拎着半只腊鹅,说,小观里没拿得出手的东西,这还是年前的腊货。我是老得咬不动,你们拿去煮煮打牙祭吧。
他见门上挂着一件湿漉漉的军服,口袋上缝着番号。口中念,一八七师五六一团。
他就回过头问,你们是余汉谋的军队?
阿响回说,是。我们“捷声”是随团劳军的。
道士便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徒弟,去年投军,参加的就是这个部队。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段老板觑他一眼,问,他叫什么名字,可知道是哪一团的?
道士摆摆手,罢了,他扔下我一只老嘢。我倒管他这么多做乜!
这时他听到,锡堃在那烧得已经说起胡话来。道士便蹲下身来,看一看锡堃,将手指搭在他脉上,阖目,睁开说,这是感了风寒,邪气入里了。
他便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手里拿着几个纸包,说,煎半个时辰,先喝三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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