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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喊魂（第1页）

石头遇难后，三豹带着人在黄河边一连找了几天，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首。他只好打发启智回村给进财报信，他俩是拜把子，石头的后事理应由他来做主。

进财坐在院里正在用荆条编箩筐，听说石头遇难的消息，他两只手紧紧抓着还没成形的箩筐哆嗦道：“他……他……真得出了事……”

启智默默地点了点头。当进财明白来他再也无法见到石头兄弟时，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的石头弟呀……我还说过几天上山看你哩，你咋就撇下我独自走哩……你说话不算数……咱俩关老爷面前发过誓的，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进财把家中的事安顿好，立刻跟着启智上了山。没有石头在山上坐镇，山中的兄弟们就跟丢了魂似的，坐在石头屋前的墙根下默默抽着烟，也没人说话打牌。

石头的尸首无法找到，进财只好扎了个草人，穿上了石头生前穿过的衣裳给他入了殓。石头是在外暴死的，不能让他做个孤魂野鬼，要把他的魂喊回来。他还要跟雪雯合葬哩！天色黑下来后，进财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舀饭的铜勺走到插满香火的露水坪上，开始为石头喊起了魂。夜风吹着进财雪白的头发，吹着他泪迹斑斑的脸，他像是在喊贪玩的弟弟回家吃饭一样，拉着嗓门悲泣无力地叫喊道：“石头弟，回来吧……回来……”

悲伤沙哑的喊魂声如歌如泣地在露水坪上飘荡着，令人不由得心酸落泪。这是呼唤亲人的声音，亲人出远门去了。家人牵挂着出门在外的亲人，正期盼着他回来哩！月光照在露水坪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像是洒满了霜，石头沉稳的脚步再也不能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了，他再也不能坐在露水坪上惬意地远眺群山坐看日出了。就让他的魂回归在这片曾带给无数欢乐和苦恼的土地上吧。进财面朝黄河，面朝石头殉难的方向，默默地为他喊着魂。悲泣的喊魂声与其他兄弟的喊声交织在一起，在阴冷的月光下飘荡着回响着。进财默默地为石头喊着魂，他每喊一句就用勺子从桶里舀点水倒在碗里。到了月上中天时，黑瓷老碗里的水中突然出现了一圈涟漪，紧接着涟漪越来越多围着中间的那个大涟漪不断地扩散着，石头终于带着兄弟们的魂从黄河边赶回来了。进财模糊着含泪的双眼，把碗里的水轻轻洒在了露水坪上……

进财决定给石头立一块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石头这辈子活得轰轰烈烈，不能让他这么无声无息地走。给他立一块碑，百年后人们也就知晓这里曾埋着一位抗日的大英难。英难多磨难，石头的一生就像片树叶样飘来飘去居无定所，命运比他还要坎坷。年轻时他四处流浪卖艺风餐露宿的吃尽了苦头，为了给师父报仇，他被官府通缉躲进庙中无奈之下做了和尚。当连和尚也做不成时，他只好落草为寇这才在望贤山站住脚。他这一生过得太不容易了，碑文要恰如其当地概括他的一生，要让人过目成诵。进财琢磨了整整一天才琢磨出了碑文。山中的兄弟有干石匠出身的，连夜就赶制出了墓碑。当进财把墓碑立在石头的坟前时，连两个八路军教员也为碑文叫好。碑文是用工整的楷体字镌刻的：

“英雄无名名垂青史，

好汉有义义薄云天。”

石头在舜地的大名妇孺皆知，大灾之年他率领兄弟们赈灾的义举至今还在舜地的村巷磨道里传诵；他劫富济贫痛杀地痞恶霸让奸佞之徒闻风丧胆，就是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好汉，竟连自个儿的名字都没有，他连自个儿姓啥都无从知晓，天下还有比他更悲惨的人嘛！

几天后石头遇难的消息传到了山下的几个村子，那些在饥荒之年被他救活的乡亲们拉着娃孙，不约而同地聚到他的坟前拜祭起来。他们伫立在坟前默默地感念着石头在世时的种种好处，给娃娃们讲述着他的事迹。那些腿脚不便不能上山的，就在家门前给石头烧起了纸钱。看着络绎不绝前来拜祭的人群，进财红着眼睛动情地抚摸着石头的墓碑说：“兄弟，你这辈子活得值了，安心地去吧……”

当进财忙罢石头的丧事准备下山时，敢为红肿着眼睛托人把爹叫到了屋里。他有重伤在身下不了地，无法参与干爹的丧事更不能给他披麻戴孝，他正为此事懊恼抱憾。进财理解敢为的苦衷，劝着他：“心到就行了！你干爹不会怪见的！”

“爹，我给你说个事……”敢为躺在炕上欲言又止地看着爹的脸色，把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我想改姓！”

“改姓？”进财满脸惊诧地反问着敢为，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敢为红着眼睛断断续续给爹讲述了他几个月前的登安之行。进财听罢连声惊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时隔多年收养敢为时的那一幕，重又浮现在了进财眼前。那时他只觉得这娃长得像石头，出于对石头的感激，他才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收养了他。没想到他无意中的一次善举，竟然帮石头养大了他的亲生儿子。冥冥中一切皆有缘分，要不是石头，他也许早饿死在逃荒的路上了。石头舍了命地给他偷吃食，反过来他帮他养大了儿子让他后继有人，他这是在偿还欠下的债呀？进财连连感慨着，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丝遗憾。从石头对待敢为的举止来看，他早该料到敢为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了。况且他收养敢为后，一直都没给他改过名字。石头无论如何都应该知晓此事的，可他为啥不说出来呢，碍于兄弟情谊吗？进财责怪着石头！如若这事让他早上几年知晓，敢为称呼石头干爹时也不用带那个绕口的“干”字了。进财想到这里，痛快地对敢为说：“改了姓也好，你本来就是他的亲儿子嘛！以后你老了就埋在你爹脚下，他惜惶了一辈子，脚下不能没人！”

让进财遗憾的是敢为负了伤，不能在石头出殡时给他披麻戴孝尽人子之责。进财临下山前嘱咐敢为：“从今日起，我就正式把你还给你爹了。当伤好了，到你爹娘坟头烧上个纸钱，他的三周年你要用心操办……”

敢为用心聆听着爹的教诲，他感激爹的深明大义和通情达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养育之恩，他还是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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