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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马棚(第1页)

治安官在一家商店升堂问案,店里挤满了人,四下弥漫着干奶酪的味道。男孩待在店堂后头,蜷身坐在一只小桶上,闻到的可不尽是干酪味儿。从他坐的地方,望得见一排排货架,上面塞满了结结实实、矮矮胖胖的罐头,一个个神气十足的模样,彼此紧紧挨着。男孩分得清它们谁是谁,但靠的并非是标签上的字(他大字不识一个),他认的是包装纸上鲜红色的腊肉和一弯弯银白色的鱼。鼻子闻到的是干奶酪的味儿,肚子闻到的是罐头肉的味儿,两股子气味交替着,阵阵袭来,却都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于是便只剩另一种萦绕不散的味儿,抑或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一星半点的恐惧,大多是绝望与悲伤,男孩只觉得一股子热血上涌,一如往常。此时父亲和父亲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绝望中他如此想道,我们的!我们爷儿俩共同的敌人!他可是我爸爸!)正立于案前,男孩看不见治安官作公案的桌子,但听得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当然,能听得见的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因为他父亲压根儿还没开过口。

“可你有什么证据呢,哈里斯先生?”

“说了,他的猪吃我的玉米,被我逮住,还给他送回去。就他家那篱笆栏子,根本圈不住猪,我就这么跟他说的,叫他小心着点儿。第二次又来,我索性把猪关在我自己那圈子里了,他来领猪的时候我还送他铁丝,管够,好叫他修补修补自家的猪圈。第三次我只能留下那牲口,替他喂替他养,后来跑到他家一看,那铁丝原封不动地卷着,丢在院子里。我同他讲,只要他付我一块钱喂养费,猪就还他。于是那天晚上一个黑鬼拿了一块钱来把猪领走了。我从没见过那黑鬼,他说:‘他要我关照你:木头干草,一点就着。’我说:‘啥?’那黑鬼说:‘他叫我关照你一声,木头干草,一点就着。’夜里我的马棚就起火了,牲口是救下了,但棚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黑鬼在哪?你找着他没?”

“实话对你讲,那黑鬼我从来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可找不着人,就不作数,算不得证据,你明白吗?”

“叫那孩子过来问,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起初,男孩也以为话锋所指是他的哥哥,可哈里斯接着又说,“不是他,是小的那个,那男孩儿。”男孩仍旧蜷着身子,在他与公案之间的人群当即豁开,让出一条小径,夹道的是两排板起的脸;样貌寒酸、须发半白的治安官坐在尽头处,穿着无领上衣,架着副眼镜,正冲他招手。男孩留着棕色的直发,蓬松凌乱,一双灰色的眸子冒着汹汹怒气,颇有狂风骤雨之魄;他个头矮小,与年龄甚不相称,但矮小归矮小,身子骨却同他父亲一样结实得很,打满补丁、褪了色的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显得又紧又小。见状,男孩登时觉得光脚丫子下的地板好似消失了一样,他迈着步子向前走去,左右齐刷刷扭转的面孔张张严峻,分明如千斤重担般压在他身上。他父亲身着那件最体面的黑外套(不是为了打官司而穿,而是为了搬家),不为所动地站在那儿,瞅也不瞅他一眼。他这是要我撒谎来着,他想道,那股子要了命的悲伤与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这谎是不撒不行了。

治安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萨特里斯·斯诺普斯上校。”男孩小声答道。

“啊?”治安官说,“大点儿声。萨特里斯上校?要我说,在咱这地儿,敢叫‘萨特里斯上校’的人,可是说不得假话的,对吧?”男孩一声不吭。敌人!敌人!他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着,一时间竟眼前一黑,啥也瞧不见了。治安官的面色其实挺和蔼,但男孩没能瞧在眼里,也没听出治安官冲那个叫哈里斯的人问话时煞是不悦的语气:“你要我问这孩子?”语气没法听辨,声响倒是听得见,治安官问罢,一连数秒,时间似乎过得出奇地慢,挤满了人的狭仄店堂里,除却紧张而悄然的呼吸声,再无一丝音响。男孩觉得自己就像挂在一根葡萄藤上,手攥藤端往外一荡,飞向空中,身下是万丈渊薮,一到顶点,刹那间,地心引力消失,他便一直滞于半空中,失去重量,时间仿佛停住。

“算了!”哈里斯气急败坏,破口大喊,“真他娘的!叫他走吧!”话音一落,男孩立刻觉得时间——还有随时间流动的一切,重新在自己脚下奔转起来,干乳酪、罐头肉的气味,恐惧与绝望,还有那一如往常、恼人不已的“血气”,全都再次复苏。一片鲜活之中,传来清晰的人声:

“就此结案了。我没法给你定罪,斯诺普斯,不过忠告倒是可以送你一句,你还是离开这儿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男孩的父亲这才开口,声音冰冷而尖哑,语调平平直直,毫无轻重变化:“我的确准备搬走。何必要待在这种地方,尽是些……”之后的话过于下流,难以落笔,不过倒也不是冲着谁说的。

“那就好,”治安官说,“天黑以前,赶着你的车快走吧。本案不予受理。”

见父亲转过身,男孩便跟在后头,那件硬邦邦的黑外套下,是一具精瘦而强干的身躯,但父亲走起路来,腿脚却不大灵便;三十年前,父亲偷了匹马,策马逃跑时,脚后跟上吃过南军宪兵的子弹。回过神来,面前已是两副背影,不知何时,男孩的哥哥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哥哥的个头不比父亲高,体形却更魁梧,嘴里还一刻不停地嚼着烟叶。父子三人在一众横眉厉色中迈着步子,出了店堂,穿过破旧的门廊,跨下松陷的台阶。天日之下,五月温软的尘土中,迎候他们的是一条条小狗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男孩走过时,一声低语恰好传来:

“烧马棚的家伙!”

咒骂声中,男孩再次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只见一团红色的薄雾中映着一张脸,像月亮一般,却比满月还大,而脸的主人个头还不足他一半;他冲着红雾中那张脸扑将过去,不料却摔了个嘴啃泥,但他丝毫不觉疼痛,也不惧怕,从地上爬起来又是一扑,这一回,仍旧是一拳未挨,也没尝着点血的味道,等他再次起身,那出言相辱的男孩已经没命似的跑了,他拔腿要追,却被父亲一把拽住,那尖哑而冰冷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去,到车上去。”

车停在一片桑槐相间的林子里。他两位膀阔腰圆的姐姐身着假日长裙,母亲和姨妈穿着花布衣、头戴太阳帽,早已在车上,正坐在一堆杂物中等候。历经十余次的搬迁,家具物什已是所剩无几,连男孩都能一件不落地清数:旧炉一只,破床几张,歪凳三两,以及一口内嵌珍珠的钟(这钟还是母亲的嫁妆,也不记得是在哪年哪天走停,永远休止在两点十四分左右了),此外别无长物。母亲抽泣着,见儿子走来,便提袖抹了把脸,正要下车相迎时,父亲叫住她:“回去。”

“他擦破皮了,我得去弄点水,给他洗洗……”

“回车上待着!”父亲不依。于是,男孩爬过车尾的挡板上了车,父亲登上驾席,往哥哥身边一坐,拿起去皮的柳条,往骡子骨瘦如柴的身上狠狠抽了两下。可父亲下手虽猛,却不觉他心里有丁点儿火气,更非存心要虐待牲口。这两鞭子,恰似多年以后他的后代们总要在开动汽车前让发动机超负荷空转一阵——两者同一个道理;只见他一手挥鞭,一手勒缰,赶车向前,商店也好,板着脸默然观望的人群也好,都成了远去的风景,不多久,道儿打弯,车头一转,便都瞧不见了。永远也瞧不见了,男孩心想,现在他该满意了吧,都已经……他打住念头,不再往下想,后头的话,即便是对自己说,他也开不了口。这时,母亲的手落在他的肩头。

“痛吗?”母亲问。

“不啊,”男孩说,“不痛,我没事。”

“血都要结块了,就不能擦一下吗?”

“到了晚上我会洗的,”他说,“没事,放心吧。”

车子一路前行,马不停蹄。男孩不知道他们将去向何处——从来没有人知道过,也没有人会问,毕竟,跑上一天、两天,甚至三天,总会到个什么地方,总会有栋这样那样的房子等着他们。爸爸大概早作过打算了,准备换块田种地,所以才……想到这里,他再次打住——爸爸哪次不是这样;不过,只消有一半把握,爸爸行动起来就像狼一般自信满满、卓尔不群,说勇敢无畏、魄力非凡也不为过,一般人见了莫不心有震颤,仿佛他那隐隐作祟、蠢蠢欲动的穷凶极恶,虽无可靠之感,却让人觉得,他如此偏执若狂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信不疑、毫无动摇,谁只要和他同坐一条船,准也有利可图。

当晚,一家子在一片小林子中露宿,四下是栎树和毛榉,一条小溪从旁流过。夜里仍冷,正好附近有道栅栏,他们便就地取材,拣出一根木条,劈成几段后生火驱寒——火不大,柴火堆得干净利落,简直有点吝啬,不过手法却高明得很;一直以来,父亲在外都只生小火,早已成了习惯,即便在冻彻肌骨的寒日里也始终如一。等年岁大点,男孩没准会有所注意,并且好奇:为啥不生大点儿的火呢?一个曾经目睹过战争的侈靡无度、天生贪得无厌、爱慷他人之慨的人,眼前明明有东西可烧,又为啥不烧个痛快呢?进而,他会猜想个中缘由:在那四年(1)时间里,父亲牵着一群群马(父亲称之为“缴获的马”)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避“蓝”又躲“灰”,那小家子气的火堆就是他赖以度过漫漫长夜的“生命之果”。再成熟些时,男孩也许就能识破真相:正如有的人为刀枪火药的力量所吸引,在父亲的灵魂深处,火的燃烧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是捍卫自身完整的武器,火若熄灭,一呼一吸都成了多余的苟延残喘,因此,在父亲眼里,对火,该虔敬相待,用火,也该谨慎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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