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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螳螂的设计也一样。小小一只虫,要想出手重,即使身子不重,武器也得重。如同瘦子舞大锤,瘦子虽瘦,靠甩动的力量,那大锤打到人,也能立刻脑浆四泻。
当然舞动重武器的技术也很要紧,你若看人练螂拳,就知道,出拳的时候一定要缩颈。真螳螂就是这样,一方面上身向后缩,防备敌人的反击,一方面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直攻对方的要害。
相反地,当它不向后“缩上身”而“出击”的时候,由于“钳子”重,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向前摔倒。
现在它就遭遇了这个问题。两个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成为最大的累赘。由于关节转动不灵活,它只能任两支钳子向前伸着,上身失去了平衡,只好往前倾,随着它的武器,趴在了地上。
更可悲的,是除了被缴械之外,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正常,七情六欲想必也都在。几天不吃不喝,它一定又渴又饿,于是每当那大蚂蚁和蜜蜂,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依然炯炯有神地,转着头,盯着那“美食”看。
英雄末路,所有的小丑都会跑出来羞辱它。那蚂蚁似乎故意地,一次又一次爬上它的身子,它就浑身震颤地弹动,甚至以跳的方式,一下子窜到玻璃盒的另一边。直挺挺地伸着它的武器,趴在地上喘气。
“如果它再这样,不能自力更生,我晚上就要把它处死。”我对女儿说。
“什么是处死?”
“处死就是把它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小女儿居然抱着盒子哭了起来。害得她妈妈都跑来了。
“因为爱它。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在报上登广告的保护动物协会,一年不知道处死多少小动物。”我对女儿说:“最近香港公家盖的楼房,不准居民养小动物,我看电视上报导,香港保护动物协会几乎变成了动物处死协会了。”
“我听不懂!”小丫头大声喊着。
“你要扔还不快扔了,拖什么?愈拖愈伤心。”妻说。
“这个你不懂,这叫‘晚决’,就像是‘秋决’,在最肃杀的季节执行死刑,这是仁,也是顺天。现在是中午,除了不江洋大盗,哪有在最盛的时辰明正典刑的?”
吃完中饭,冒着大太阳,我就跑到院子里。倒不是为了找刑场,而是希望再找一只螳螂。小孩养宠物的心理很妙,旧宠物死了,只要买只新宠物给他,就能立刻快乐起来。其实大人也差不多,旧爱去了,如果能及时遇见新欢,那伤痛的情绪也容易平复。许多人失恋或丧偶之后,跟着再嫁、再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不再爱旧的,而是太爱旧的,为了爱他太多、爱他太苦,为了忘掉他,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只好另结新欢。
中午大概不是抓螳螂的好时候,因为它们都怕热,又天生爱阴暗,喜欢在树叶的背面挂着。当然,也可能那里是最佳的猎杀位置,如同猎人,绝不会等在醒目的地方,否则猎物看到,怎么可能上网呢?
所以我采取低姿势,弯着腰,从树的侧面看叶子的下方。螳螂多半是绿色的,再不然是褐色的,又有许多是绿色的身子、褐色的翅膀,杂在树丛里,活像枯枝和朽叶,只怕“视而不能见”。
大概那就是“保护色”吧!我相信在枯叶多的地方,一定褐色的螳螂多些;在绿叶丛中,又必定多半是绿色的螳螂。对我而言,那是它的保护色,免得被我抓到。但是相反地,对那些被它猎杀的小虫而言,那保护色何尝不是保护这强权阶级,使那些升斗小民,能不知不觉地被掠夺、被猎杀。
所以白道经常也是黑道。如同白云也是黑云,从飞机上向下看,厚厚的,能够反射阳光的,是白云;从地面看,同样一片云,却因为阳光无法穿透,而成了黑云。
我们可能从生下来,一辈子,都扮演白云或黑云;也都自以为是白云或黑云。我们也可能都是螳螂,吃弱的、躲强的。且用躲避强敌的本事(保护色),来欺侮弱小。如同学生时代最会作弊的,当了老师,就最长于“抓弊”。当警察时最会抓黑道的,一朝入了黑道,也就成为最会躲警察的。
太难了!尤其在暗处,这个真理是非不明的地方,要抓那黑白不分的高手,我实在没有办法。寻遍整个院子,自己吓自己地以为看到不少,却连一只螳螂也没找到。
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台风来的缘故。时局小乱时,黑白虽然最不明显。时局真大乱,黑白就都显露出来了。
回到屋里,我做了一个决定,当新英雄未出现之前,旧英雄可以暂时不被杀。
明天,我要三顾茅芦。
第三章 杀手的困顿与挣扎
替身
九月三日
今天我起得很早,而且直接走到院子里,因为昆虫书上说螳螂常在一早和傍晚觅食。这话其实有点外行,据我看螳螂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觅食的。如同人,不是只有“白天才会贪,只要有利可图,半夜把他叫起来,他也会”欣然就道“。
或许螳螂爱在早上和黄昏走到叶子的正面吧!因为这时候阳光最弱。当然,我们也可以比较风雅一点地想:它也爱欣赏旭日和夕阳。就像鸟,天只要微微一点亮,鸟就开始叫,夕阳只要还剩一点点,鸟就可能留连着不归巢。在冬天,叶子都掉光的时候尤其明显,可以看见成千上百的小鸟,聚在最高树的顶端,不断吱吱喳喳叫,它们在干什么?在欣赏夕阳。因为当太阳接近地平线时,只有最高处的树梢上,还能染到一抹余晕。古人在诗里说“初日入高林”,又讲“高处夕阳多”。就是指这一早、一晚的阳光。
所以,说不定螳螂跟鸟一样,整夜盼着太阳出来,又整天希望阳光别消逝。也因此,它既迎朝,又送暮。
爱光,大概是生物的天性。它们可以像螳螂、蚊子一样不爱“太强”的日光,但有光,总是好的,当然爱光这件事,对不一样的生物,可能也有不一样的“目的”。到了夜晚,各种小虫纷纷往有光的方向去,也就有那蜘蛛在灯的旁边织网。同样的道理,书上说螳螂晚上也会趋光,我想,它心里想的大概跟蜘蛛差不多,它不是爱光,而是知道别的虫会到那里去,那里可以吃到爱光的同志。
吃同志有什么稀奇?这世界上最容易吃到的就是身边的人,同志正是身边的人,兄弟总是阅墙、朋友总是争执,朋友之妻常被戏,甚至乱伦和性骚扰都总是发生在熟人的身上。如果统计一下,被陌生人抢的、骗的,只怕远比被“同志、朋友”坑的少得多。黑道花多大力量才能弄到一点钱,白道小小动一下,就是十几亿,道理很简单,白道看来像百姓的同志,大家不盯着他看,就算看也不怀疑,于是可以明目张胆地贪。这世上有什么比吃小老百姓同志更容易的事?
同样的光下,可以有不同“目的”的虫。同样的神坛下,也可以有不同目的的人。有人是虔诚地去拜神,有人是虔诚地去交朋友、搞直销、拉保险、卖房地产。有什么地方比神坛下更安静、更同志、更没有戒心、更容易推心置腹、更富有同情心、更像是兄弟姐妹?
现在我就要去找一位跟我一样喜欢清晨的同志。我要把这同志抓到,供我使唤、供我娱乐。同时替代我那过气的、正在生病的同志。
居然一点风都没有,连最高处的树梢,都一动不动,这种天气最适于抓虫。因为既然一切都不动,那动的就特别明显。想起杨炫之《洛阳伽蓝记》中的:“嘉树夹牖,芒草匝阶,虽云朝市,想同严谷。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餐风服道,结跏数息。”
现在我就是“静行之僧”,要以“结跏数息”的境界,把我的心、目、耳,甚至每一寸皮肤,大大地开展。我要静观八方,感触最小的颤动与音响。因为在那颤动与音响的背后,有我要猎取的东西。
只要哪片叶子动了一下,或哪片草丛中出现一点声音,我就要扑过去,看看是谁在造反,用静坐冥想的方式去找寻猎物,这是多么高的境界。如同许多伟大的企业家,在“打禅七”之后想出整顿事业和伙伴的好方法。
想到宫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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