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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匆忙将她送往疗养院后,廖耀湘就没再见过她。东北情势最坏的那些时日里,他尚且要小心避嫌以免得惹祸上身,更无暇时常向杜聿明询问她的近况。因此,这天看到她出现在杜公馆里,且显然是在此长住了的模样,他只觉得那些久违的烦躁与酸涩忽然又涌了上来,叫人不由得生出许多怨气与火气。可他又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话可说,毕竟是他把人交给了杜聿明,她要在哪里养病,他原本也是管不着的。于是他看着她,神情实在谈不上和蔼,一时间连句招呼的话也说不出。
阮静秋看他面色不佳,心中十分困惑,不明白自己哪里惹着了他。但她还记得作为下属要有点礼数,于是赶忙整了整衣服头发,对二人各行了一礼:“赵参谋长、廖司令官。”
赵家骧显然在状况外,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应了声:“听说阮处长前阵子深居简出地养病,没曾想竟在这儿见到你。”
阮静秋连忙开始编理由:“我自己的病不足挂齿,还是杜先生的身体更加紧要。上海滩的人多,嘴巴也杂,我勉强有点本事能为长官分忧,就到公馆小住几天,算是为长官检查身体。”
廖耀湘听她似乎在话里竭力撇清与杜聿明的关系,面上的阴云不霁反增。正在这时,杜聿明与邱清泉一同从公馆楼上下来,瞧见客厅里的两位客人,两人不由一同笑道:“这么巧,人都凑齐了!”
阮静秋也抬头去望,邱清泉的目光恰好正在廖耀湘与她之间逡巡,脸上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知道已在楼上如此瞧了多久。怪事都赶到一起了,她暗暗想,廖耀湘半点好脸色也吝于给她,邱清泉又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把南京的那番风波告诉了杜长官?在杜公馆遇见这两人已经够尴尬的,她和赵家骧又不算太相熟,她既担心今天的这出偶遇会让他产生一些对杜聿明的名誉不利的猜疑,又觉得自己在这里恐怕很妨碍他们谈公务,就算躲进房间里,也避免不了偷听的嫌疑,只有暂且回避才好。她忙说:“长官们有要事谈,我不便打扰,就先行告辞了。”
语罢,她也顾不得再看众人的神情,更忘记了拿上外衣提包,只匆匆向另两位长官致意后,就绕过客厅,直接走出了大门。
屋里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邱清泉一挑眉,注意到廖耀湘的目光始终紧跟着她的身影,她前脚出了门,他立刻连锁反应似的动了一步,差点儿直接跟上她。这可太不寻常了,他心中暗想,打从两人在教导总队相识,这位留法归来的高材生一贯内敛含蓄、闷声不响,他从没见过他这么直白地把在意和关切写在脸上。“谁惹着她了?”他半开玩笑地问,“这哪是告辞,分明是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廖耀湘抬头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合上的大门,撂下一句:“我去给她送件衣裳。”而后抄起门边的大衣、围巾等,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赵家骧实在被这一番动静弄糊涂了,而廖耀湘不在,他认为有些事单凭自己说不明白,便借口方便,索性也消失在客厅里。邱清泉把众人的一干情状尽收眼底,见赵家骧绕进后院去抽烟,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边摇头边说:“从没见过建楚这样!”
都是过来人,杜聿明自然也瞧出了廖耀湘的不同,淡淡一笑没有作声。邱清泉笑够了,又神神秘秘凑来他耳边说:“你看出没有?建楚喜欢她!”
杜聿明仍旧不动声色:“有这么明显?”
邱清泉笑道:“还不明显,他都写在脸上了!这个丫头一向是心肠硬的,建楚看上她,恐怕要吃苦头了!”
语罢,他又瞧一瞧杜聿明的神色,似乎从中读懂了什么,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也许是小丫头自己要吃更多的苦头——谁说得准呢!”
才出了公馆大门,阮静秋就后悔了——长三角冬季的气候堪称魔法攻击,她这条单薄的长裙在这样的攻势面前只有丢盔弃甲。更糟的是,她慌里慌张,穿着拖鞋就跑出了门,想走远些去散散心也是没可能的了。她正在原地唉声叹气,打算找个背风处坐一会儿了事,廖耀湘从后追出来,正巧把她这副窘状尽收眼底。
他于是叫住一旁的卫兵,道:“去拿双鞋子过来。”而后才轻步跟上她,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咳嗽一声。
阮静秋回过头,看见是他,样子似乎吓了一跳:“军、军长。”
在猝不及防的情境下,她还是下意识地称呼他“军长”。廖耀湘不怎么在意她的称呼问题,敷衍地应了一声,把手中捧着的大衣递给她。她连忙密密实实地裹上了,连同一条围巾一双手套全都上身,才觉得自己在这样的魔法攻击中活过来了一点点。卫兵此时拎了双靴子过来,很恭敬地躬身,要帮她穿上似的;她却很不习惯这样被人伺候,连忙摆着手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眼见她摇摇晃晃,连穿个鞋子也快要跌倒,廖耀湘好心地伸出手,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臂弯。阮静秋穿戴妥当,总算顾得上抬头瞧他的神情,看他仍旧是板着脸很严肃的模样,有些困惑地发问:“你生气了?”
廖耀湘一怔——他刚刚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竟让诸人都觉得是要发怒,可他自己偏又不知道这火气究竟从何而来。他收敛了神色,摇头道:“没有。你的伤怎么样?”
阮静秋仍旧不解他的意图,但暂且顺着他的话回答:“好多了,能吃能跑能跳的。”
廖耀湘点头:“那就好。”聊到这里,他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毕竟公馆里要谈的是军政大事,他本不该在这里和她大眼瞪小眼地磨嘴皮。但他不知怎么,又多说了一句:“徐州比上海还要冷得多。你去任职的话,务必要穿暖和些。”
阮静秋懵懵然地应了声是。她也是个后知后觉的,眼看他转身要走了,才陡然意识到,眼下已经是一九四八年,再有几个月时间,他的部队就要在东北全军覆没,而他自己也要身陷囹圄,作为战犯度过随后十余年的漫长光阴。在这个交通与通信都极为不便、唯有战火绵延不绝的时代里,也许其后他们就此天各一方、生死相隔也未可知。她因此忽然懂了古人写下无数离愁别恨的诗词时的心情,也如此想道,人生无常,她或许应该再多和他说一句话,再多看他一眼,谁知道这一去会不会就是永别?她的心思一下全乱了,情急间,开口叫住他道:“等等——”
廖耀湘疑惑地回头看她。她近前两步,快速地组织了一下措辞,开口道:“我知道长官们有要事等着要谈,可我还有两件事想说。第一件事,是要谢谢你在沈阳出手救我。即使置之不理,司令部少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医生,也并不会引起多大风浪,可出手救人,却必然要背负极大的风险。我那时病得晕晕沉沉,一路为你添了许多麻烦,却还从没有好好地道一声谢呢。”
廖耀湘的神情稍微松快了些,却心口不一地说:“我不过是按杜先生的意思办事,再说你在沈阳已经谢过了。”
阮静秋挠头,只好又道:“这第二件事,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照理说,我是不该对打仗的事胡乱插嘴的,与之相关的一些看法,很可能也和长官们有出入,你不要生气呀。”
廖耀湘哼道:“我还能怎么样,总不会暴跳如雷再把你扭送审问一回。说来听听。”
她所说的不是假话,就算看着他们打了这些年的仗,但与这几位在海外顶级军事院校学习过的将军们相比,她实在没有对打仗的事夸夸其谈的资格。至于劝他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投共一念起刹那天地宽这种话——还是算了,自从上次和杜聿明的交锋之后,她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他们这几位之所以在功德林还被视为蒋家王朝的顽固分子,必然是很有其道理,绝不是靠她的几句言语就能说服;而他就算保证不会暴跳如雷,也绝不可能听她一通义正言辞之后就欣然反水,而不是把她视为间谍扔进牢房。想来想去,她只能暂且剽窃一下某部电影中他的台词,也许这番由他自己在回忆录中写下、又被后世的人们演绎在大银幕上的话语,会更容易触动此时的他。
她转过身,背向他走了两步,以免被他看出在竭力地回忆那些字句,慢慢地说道:“人们只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殊不知要想实现战略目的,只能看战争的结果。而战争只要开始,就必然遵循它自有的法则,是任何人违拗不得的。”顺便也挪用了影片中杜聿明的台词:“战争更不会是调教好了的一匹马,任人使唤、供人牵扯。”
廖耀湘仔细地听着她总结自《战争论》的这番话,忍不住莞尔:“你近来读了不少书嘛。”
背诵结束,总算没被他瞧出端倪。阮静秋长出了口气,回过身,又向他靠近了些:“都是瞎读的,只不过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知道东北的情势并不像报纸上所夸耀的那样好,也知道情势越是紧张,各方的压力就越大、越复杂,令出多门、各自为战这种事,我在桂南与缅甸也都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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