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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不知多少天,看守们前来通知,滕骥又要来找她问话。
这次问话的地点不再是四面墙光秃秃只有一张桌的问讯室,而是他们正在折磨其他囚犯的刑场。那位邻居狱友此刻就被捆在几步远的刑架上,身上满是被鞭子抽打得鲜血淋漓的伤口。她垂着头,像是昏死过去了,一个特务又用冷水把她泼醒,接着拷问她。阮静秋被两名特务按在滕骥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盯着那张面孔上貌似和蔼可亲的笑容,感觉对方与恶魔无异。
滕骥问道:“看样子阮医生这些天休息得并不怎么好。那么,你应当是想起来一些问题了?”
阮静秋说:“真遗憾,我把脑袋里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你们要的答案。你们尽可以跟我耗下去,不过只能是白费工夫了。”
滕骥点头道:“我相信你确实很有耐心。”而后伸手指向一旁的那位学生,说道:“我们就不像阮医生那样有耐心了。这么久你都不能想起来的话,看来借助一些外力也是很必要的。正好,你也可以看一看,你想先尝试哪一种?”
他们像是预料到目睹这种折磨会成为一种有力的威胁,从墙上摘下几样刑具之后,狞笑着在那个学生身上来回比划。她披头散发、满面是血,浑身瑟瑟地打着抖,却没有发出一点求饶的声音。滕骥又挥一挥手,选中其中一套满是尖刺的器具,示意几名手下将一侧扣绊绕过女学生的双腿。即便素不相识,可没有一个正常的有良知的人会眼看着同胞受此折磨而无动于衷,更不要说,阮静秋此时还记得自己是名军人,有责任对这样年轻的学生伸出援手。在那些尖刺即将穿透她的双腿之前,冲天的怒火让她拍案而起,高声斥责道:“你们是人吗?你们有妻子、有女儿、有姐妹吗?你们个个是男子汉大丈夫,却在这里折磨一个弱女子,你们不会感到痛心、感到羞愧吗?你们逞不了多久威风了,你们早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遭报应!”
滕骥缓缓站起身。阮静秋愤怒地注视着他,还未及再说什么,她忽觉有阵风扫了过来——对方的动作快得只有影子,一只沉重巨大的手掌用力地打在了她的半张脸上,瞬间把她掀翻在地。她一点防备也没有,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瞬间眼冒金星,耳朵蜂鸣,脑袋像是裂开了一样剧痛。滕骥抓住她的头发,生生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迫使她抬起头看着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厉声喝道,“我看你和她是一伙的!”
他们似乎不希望留下引人注目的伤痕,因此那些刑具并没有立刻光顾在她身上。她被拖回囚室,捆绑着双手吊了起来,绳子另一头挂上秤砣,固定在她既不能弯腰屈膝,也无法双脚离地,只得略微踮起脚尖才能恰好站直的长度上。除此之外,看守们还打开了囚室门,在室内点起了三盏亮得让人发昏的灯泡,迫使她在灯光下始终保持清醒。
对于特务们来讲,这所谓“熬鹰”的方法和酷刑同样是他们审讯犯人常用的手段之一,在不伤及皮肉的情况下,这法子能达到和那些刑罚一样的效果,即快速地摧毁人的精神和意志,变成一具听凭摆布的提线木偶。阮静秋被掌掴的那半边脸肿了起来,耳朵始终嗡嗡地叫着,感觉脑袋里有东西不停地突突跳动,简直像是里面装了什么燃着引信的东西,随时都要把她炸个粉身碎骨一样。她晕晕沉沉,几次要昏过去的时候,看守们就把一盆混着冰碴的雪水兜头泼下来,而后一次又一次地问她是否参加了贪腐行为,是否获知杜聿明有独占山头的野心,是否与那个“赤色分子”串通一气。她几乎听不清他们的问话,也越来越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是条件反射一般,不论他们说什么,都回答“我不知道”。
傍晚时分,位于北宁路沿线的办事,例行询问。”
廖耀湘冷笑道:“自从他到任,我足足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来‘例行询问’,你们反倒有闲工夫去向一个弱女子拷问我廖某人的“贪腐”。我要是不来,你们必定要屈打成招!”
滕骥赔着笑答:“廖长官,这都是误会。先前杜长官主政东北的时候,和保密局一向合作紧密,戴局长在世时,也和杜长官私交甚笃。”
“尔后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为了讨好陈诚而开始攀咬他了。”廖耀湘不想再和他进行毫无意义的辩论,隔着一双金丝眼镜,他的双眼已牢牢盯住了那片陈旧的地毯,“我再问一遍,阮医生在哪儿?”
滕骥说:“我这就叫他们把人带过来,您少坐片刻。”
廖耀湘驳道:“不必,我亲自去接。”
滕骥又说:“牢房那种腌臜地方,怕弄脏您的衣裳。”
廖耀湘沉下脸色:“你要是执意阻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话刚刚落地,双方人马同时拔枪,楼梯上的两个特务指向这两位不速之客,廖耀湘身旁的敬副官则瞄准了滕骥的眉心。这个奸猾的特务头子面色难看,但显然没有在此和一位兵团司令公然交火的打算,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硬碰硬的结果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摆一摆手,示意几名部下放下武器,随即躬身将脚边的地毯掀了起来,露出一扇隐蔽的暗门。“卑职哪敢阻拦!”他汗涔涔地做了个手势,“廖长官这边请。”
通往地牢的门打开又关上,牢房里那些因为其他各式古怪的由头被抓进来的囚犯纷纷哭号惨叫着,向这位陌生的将军诉诸自己的痛苦和冤屈。廖耀湘眉头紧皱,东北局势风声鹤唳,他尚且如履薄冰,能救出一个人已很不易。即使这其中确还有不少含冤受诬的人,他也实在无暇顾及了。他在某一片明显是被拖拽留下的新鲜血迹前稍微停留,而后风也似的摆动脚步,穿过狭长昏暗的回廊,向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靠近。似乎有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他屏息聆听,从狰狞的男性笑声中辨认出,其中分明还夹杂着女孩儿微弱的求救和哀鸣。怒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疾奔着冲向了走廊尽头的牢房,用力撞开了房门。
“住手——!”
牢门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只觉愤怒与痛苦在那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梁。他几乎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般咆哮起来,双手抓起正撕扯她衣裙的两名特务,而后挥舞双拳,把他们打倒在地。两名特务口鼻流着鲜血,趴在地上连声求饶,他也仍不解气,拔枪顶住了一人的眉心:“王八蛋,老子毙了你!”
特务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哭得语不成句,一个在旁不停地叩头,连声说着:“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滕骥这时瞅到空当,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廖长官,冷静,有话好说!”
在他们这一群人打作一团的同时,敬副官及时地撕去了阮静秋嘴上的胶带。她坐在地上,仍为当下的状况而有些懵懵然,本想起身好看得清楚明白一些,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晃了一下又要栽倒。
“小秋!”廖耀湘连忙接住了她。
阮静秋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总算长出口气,扑倒在他肩上。怎么又是他呢?她在心中感叹,自从穿越来民国的头一天,在巴黎街头的混乱之中被他捉上马背,与他认识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那时的她一定不会想到,十来年之后,自己竟然又一次被他出手相救,自己最狼狈不堪的神态,竟然又一次落在了他的眼里。
她想说话,说感激救命之恩,说不要为她担心,说自己谁也没有攀诬,更没有在编造的口供上画押,绝没有给他和新二十二师丢脸。她还想要问,还有一位无辜的学生比她受了更重的伤,能不能把她也一起救出去?可是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她却只够有力气挤出了嘶哑难听的一声“军长”。
“是我、我在,小秋。”廖耀湘连声应道。他顾不得满地的污水污泥,单膝跪在地上,快速地检查她身上的伤痕。他怀里的姑娘凄惨可怜极了,半张脸肿得老高,一侧耳朵结着血痂,身上纵横交错着不少鞭痕,十根手指黑黑紫紫,双膝与小腿鲜血淋漓一片。勉强蔽体的风衣及旗袍长裙被两个特务扯烂了一半,他想为她拢好衣裙,可指尖刚一触碰到底下的伤口,她就痛得不住发抖。
始终沉默不语的敬副官适时地将一件斗篷递给他。廖耀湘柔声说:“别怕,靠着我。”而后用斗篷裹住她周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阮静秋依言靠向他,手臂绕过他的脖颈,脑袋抵住他的肩膀。轻微的摇晃加重了她的晕眩,她想看一看他现在的样子,又只得难受地闭上眼睛。廖耀湘则不敢看她——他只向她望去一眼,就觉得心如刀绞,再多看上片刻,他只怕自己再忍不住,要把这群丧心病狂的特务统统杀光。离开地牢时,他的步伐依旧稳健迅捷,全不像怀中抱了个大活人那样;滕骥追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地说:“廖长官,陈总长那边还是要有个交待……”
廖耀湘咬牙切齿地:“滚!”
而后他就一步也不停,径直把她抱进了轿车里。胸腹和膝盖的伤让她没有办法端坐,他于是揽她在怀中,让她能够平躺在后座,脑袋枕着他的双腿。雪后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阮静秋身上虽裹着他的大衣,湿透的衣裙和头发还是结了冰霜,她发起了高烧,边瑟缩着打寒战,边断续地呛咳。廖耀湘抱紧她,手掌贴近她额头与脖颈试着体温,眉头简直快要拧成死结。从踏进牢房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那张一向冷静倨傲的面孔上,此刻正写满从未有过的忧虑和苦痛,仿佛她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刺在他心头。副驾驶上的敬副官回头看了看阮静秋,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比后座的两位当事人更早地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轻声提醒道:“司令,阮医生眼下这个状况,怕是不宜马上搭飞机去上海。即便就地休养了,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杜先生那边……”
他话音未落,轿车忽然急刹,使他一下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廖耀湘也同样猝不及防,但他反应极快,几乎下意识地俯身,严严实实地将阮静秋护在了怀里。副官龇牙咧嘴地质问司机:“你怎么开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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