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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旧部中,邱清泉、廖耀湘、孙立人等俱是有过留洋经历的军官,部队在战场上也总要和美国车子、美国机械打交道。他自己未能有机会到国外去进修,却能得部下们的一致敬服,绝不是因为他的官衔有多高或者多受哪位大员的青睐。她在国外留学时,曾经很为论文发愁,且洋人的大学里,那些论文总是引经据典的,要想论证清楚一个问题,在图书馆泡上一个月也不足够;而涉及军事的论文,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了。
他倒是对此颇有心得,她几乎没见过他为了哪句行文和措辞埋头苦思,那些需要她翻译的外文文献,他也总是一听完就已记住了七八成,下笔时甚至不需要再重复,语言该如何化用,他已经胸有成竹。这一种技能必定是天赋,她只有羡慕的份。但有天赋不意味着滥用天赋,记录下来的那些外文文献中,照样每一篇都写满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两人就这样忙忙碌碌,从深秋一直忙到隆冬,在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完稿投出,只需静待发表了。阮静秋的手也好了一些,尽管精细活还不能做,但总算偷摸进了厨房,亲手为杜聿明做了几样菜。
他是米脂人,身边常有陕北同乡送来的特产,而她虽然主修医学,却也很爱享受各地美食,更把下厨做饭视为工作之余的一种可减压的乐趣。于是,在翻译文献的同时,她就时常跟着厨师半是打杂半是偷师,既学会了用面揪片做当下时令暖身的羊肉面,又领悟了炒制沙葱鸡蛋的火候技巧。这天,她忙碌地把几样菜端上桌,又看帮厨的师傅提着刚采买的食材回来,说是在菜场恰好遇见,可以做一道陕北风味的辣子蒜羊血。
“辣子蒜羊血!”她睁大眼睛,口水差点要流下来了,这可是她心目中陕北美食的代表之一,打从穿越回来,要么是逃难要么是打仗,她走过东北、走过华中、走过西南,却唯独还没有机会到陕北去,更别提品尝这样有当地特色的美食。难得听到熟悉又喜爱的菜式,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能来一碗吗?不,能来两碗吗?”
杜聿明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用家乡话对厨师交待道:“阮小姐那一份要少放点辣子,她吃不得辣!”
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可谓是鲜香扑鼻,倒不是说有什么高下之分,而是比两湖和西南的辣椒更适宜她这个中原人的口味。难得美食当前,尽管辣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手帕都用了好几块,她也没舍得放过碗里的羊肉面和辣子蒜羊血,一样吃了一碗进肚。杜聿明坐在桌对面,觉得她总算在他面前有些从未见过的样子了,往日她都是很板正严肃的模样,半点也瞧不出她小他十几岁,本就该有些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天真。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之处,只含着笑意很柔和地望着她,窘得她全程连头也不敢抬。
新年后不久,两封信笺在同一天先后送到病房,一则是提拔阮静秋为徐州指挥所军医副处长的任命;另一则是时任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生辰晚宴邀请,地点同样设在徐州。
徐州及郑州方面一直由顾祝同兼任司令长官,因此这封任命更显得尤为怪异:将她从沈阳司令部的普通军医直接提为徐州指挥所的中校军医副处长,官职升了一级,职务军衔则平地跃升两级,恐怕之前哪位军医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更不要说她这么年轻,才二十五六岁而已。而这封任命又偏偏兜兜转转寄到了上海的疗养院,这足以说明,任命并不是单纯为她而来,倒不如说是借此在传递给他某种信息。
她把信笺拿给杜聿明看,评论道:“这样看来,你很快就要去徐州走马上任了。”
他却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大家都知道眼下非但东北的战况令人忧心,山东的部队也正节节败退,难怪徐州感到危机,要把他这个病了许久的人拉出来探一探口风。东北局势水深火热,陈诚却借口称病龟缩不出,走马换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顾祝同在中原战场自然有黄百韬等自己的亲信嫡系,但他借生辰宴会邀请杜聿明前去,显然也有为徐州未雨绸缪的意图。
情况不明、疾病未愈,匆忙上任绝不是个好主意。阮静秋顾不得被人议论为拿乔,一路上摆足了病秧子的姿态,在徐州安顿几天以后,才和几位医官及护士们会面。几位医官年纪长她一些,看到她这副裹着棉袄、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架势,嘴上虽然不说,但脸上已经很有了一些嘀咕的表情,十分困惑上峰为何派这个病号来做副处长;年轻的护士小姑娘们则对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点心糖果很感兴趣,三两句话便被问出,原来她们也是从各地被特意选出调来徐州的。这些小姑娘们模样标致,身段姣好,想也知道被选来的目的了,阮静秋心中暗想,大战在即,可绝大多数人心中想的并不是打仗,这就不能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国民党一方。
才刚一一打过招呼,护士们又找上了门,说是指挥部负责筹办晚宴的专员来了话,大意是往年宴会上西洋舞会西洋乐队那一套已搞得厌烦了,这次非要改换一个法子不可,于是要求各处都安排人手编一个节目,而军医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多,他们的算盘自然就打到了这里。护士姑娘们被一番吹捧捧得头晕眼花,竟然稀里糊涂地提出排一支舞蹈的主意来——这可正中对方下怀,立刻就上报定案,她们现在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阮静秋听见这一番陈述时,正缩在被窝里头继续装病,只得一边忍住扶额的冲动一边劝她们道:“差事都应下了,那就好好排练,排一支拿得出手的好舞蹈来。刚好也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军医处不是吃干饭的嘛。”
一个小姑娘这时插嘴道:“排一支舞没有主心骨怎么行呢?阮处长,你得跳领舞呀。”
阮静秋闻言大惊,连忙拒绝:“还叫我领舞呢,我这副样子,走两步就能摔个大马趴给你看。”
另一个小姑娘说:“阮处长这是谦虚。我们都听说了,你留洋的时候就表演过舞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呢。”
阮静秋顾不得细问她们是从哪里听来了传言,一时更慌张了:“不不不,我就是因为临时缺人被朋友拉去凑了个数而已,就跟京剧里扎靠旗的是一样的,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别看她们一个个文文弱弱的模样,嘴皮子可不饶人,她且攻且守、且战且退,最后终于摆脱了领舞的工作,但还是被她们磨得做了场外参谋,每天去看着她们排练,从早一直坐到晚上。
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杜聿明也有许多避不开的应酬,两人几乎连一个照面也没打上。直到宴会当晚,餐前酒会开始之后,她才远远看见他和顾祝同及刘峙一同姗姗来迟。于情于理,这次她不好回避,而是应该去向顾祝同表个态,感念提拔之恩才比较妥当;但一个护士却匆匆跑来找她,说后台忽然倒了东西,原定领舞那位姑娘被砸伤了腿,无法跳舞了。
后台总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她暗暗叹气,心想自己本应该提前去摸清情况,等她们安全上台再走。她先是问:“伤得怎样,包扎了没有?让她不要惦记跳舞的事了,你们中再选一个人出来替她做领舞就行。”
小姑娘说已经包扎了,可她们的队形是对称排好的,要是临时提一个人出来当领舞,那么势必有一侧要少个人,队形瞧着也不好看了。
这无疑又是要强迫她上台去。阮静秋无奈道:“队不队形有什么要紧,表演完了就万事大吉。我这副样子已经够难看的,实在不好再上去跳舞了。”
身后这时传来声音:“阮处长未免太‘妄自菲薄’了罢?”
阮静秋连忙回头,顾祝同、刘峙以及一个似笑非笑的杜聿明,三人已经走到她近前了。不知道他们听去了多少,但这事总归不好再瞒着,她略想了一下,索性据实交代,说道:“三位长官就别笑话我了。军医处这次可是诚诚恳恳,尽心为总司令编了一支舞贺寿的,没曾想后台临时出了岔子,领舞的姑娘伤了腿上不了台,这支舞恐怕没法演得尽如人意了。”
刘峙笑眯眯地:“我看你的部下刚才说得有道理,阮处长可以亲自上阵来补这个缺嘛。”
顾祝同倒不急着催问这支舞的事,而是貌似很关切地问:“都说你是抱病来的徐州,现在身体好些没有?”
阮静秋答:“托长官的福,已经好多了。承蒙长官赏识委以重任,我只是怕自己病得拖拖拉拉,反倒误了徐州的差事。”
他点头道:“光亭已经和我说过了。你到任的事不急,尽可养好了身体再来。”
她正松了一口气,他却忽然一转话风道:“不过,对于养病的人来讲,总闭门不出也是不行的。依我看,你尽可当这支舞是活络筋骨,就算跳得不好,我们也看不出门道嘛,对不对?”
刘峙自然笑呵呵地附和;她也不好再坚持辩驳了,但又确实为难,下意识地向杜聿明投去目光求助。他也正蹙着眉头,和她对上了眼神,便即刻向那二位长官说道:“阮处长是怕技艺不精,到时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致。其余各处也编排了不少好节目,总司令不妨再去看一看。”边说,边向前走了一步,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分明是要护着她了。
顾刘二人没有说话,但脸色已双双沉了下来。
长官们都不说话,气氛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里。阮静秋这才反应过来,顾祝同办这一场宴会,又把军医处长的位子许给她,其本意显然是在向杜聿明示好,表明自己有意要把徐州的军务委任于他。他在军中沉浮这些年,在同僚中的人缘名声很好,诸位大员也都买他的账,除了陈诚等土木系一干人时不时找些麻烦以外,他很少牵扯进派系之争里。这时若为了维护她而得罪顾祝同,就相当于无端给自己多惹来一个仇家,实在太不值当。相比之下,她厚着脸皮上台摆几个造型,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何必要让他为这点小事而得罪人呢?
想到此处,她更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欠考虑了,连忙打个圆场,笑着说:“总司令都这样说了,我还推辞的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不过,杜长官可替我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我真的技艺不精,扫了诸位兴致,长官可别一怒之下,又把我这个军医处长的位子给收回去了。”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僵持的氛围随之化解。如此一来,她就要抓紧时间到后台改妆换衣去,杜聿明仍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悄悄向他点了点头。
后台比她想象得更拥挤混乱,受伤的护士已经被送去了医务室,但翻倒的木架及满地破碎的瓶瓶罐罐、头面衣饰还都没有收拾干净。她只好暂且充当一个后台调度的角色,先叫不忙出场的演员们另去一间空房间等,而后再寻来一些人手清理地上的狼藉。待到这一片狭小区域总算能叫人站住了脚,看场的几位专员忽然来报,再过一支曲子,军医处就该上场了。
这可好了,她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头发也没拾掇——而备用的衣裳发饰,不是被倾倒的脂粉染花,就是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偏偏姑娘们早就为这支舞定制了统一的服装,她就算草草上了场,也实在没法凭借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西洋裙子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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