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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这几日往司礼监跑得勤,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是不知道皇上在什么时候起了心思要来看,左不过是为了明珠,严鹤臣索性把明珠叫来,白日就在西配殿等着,若等皇上来了,再专程把她叫来,反倒要落人口实。
对于明珠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读书绣花,她坐在西配殿的绣墩儿上,有时手不释卷,拿着一本书,又有时拿着绣布,绣凤穿牡丹的图样。严鹤臣把卷宗整理到一处去,一抬眼就能瞧见明珠,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书卷的模样。
莹莹如玉的一截皓腕,在日头底下晃啊晃啊,十足十的赏心悦目,皇上偶尔也来过几回,一边同严鹤臣说上几句,明珠立在一旁侍茶,端的是红袖添香的,颇有韵味。
明珠对西配殿倒也无甚反感情绪,西配殿的日照更充足些,屋里头也比厢房暖和几分,在这里头读书,只觉得空气里被熏得暖融融的,整个人也是昏昏欲睡似的,严鹤臣性子冷清,也没有什么怪癖,二人旁若无人的共处一室,也都乐得清闲自在。
可若是皇上来了,便不同了,严鹤臣也就罢了,明珠随侍在侧只觉得头大如鼓,只恨没有个地缝让她容身,生怕这位主子爷多瞧她两眼,一来二去的,严鹤臣也发现了。
“你很怕皇上?”这日送走了皇上,严鹤臣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他翻着折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珠刚刚松动的心思一瞬间又提了起来,犹豫着拿捏着语气答:“天家威仪,奴才不得不怕。”
严鹤臣点点头,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圈点一二:“你怕也难怪,只是连我都看出你紧张,更遑论皇上,皇上如今约么也是怕唐突了你,给你留点时间适应,你若是依然整日惴惴难安,不知道什么年月才有机会送入内闱。皇上是国君,有些时候,也需要你主动着点,郑贵人早先盛宠,不过是她比旁人更能舍下脸去,至于她做了什么,你就自己琢磨吧。”
明珠对宫闱之事总有些懵懂,她只听着,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严鹤臣知道她是个呆的,也没打算让她这一两日开窍,不过到底也是有了几分长进了,虽然见到皇上仍旧胆寒着,可到底是不怕他了,有什么心事也乐意同他说上那么一句两句的。
这档子事也就算是过了,明珠犹豫了一会,试探着问:“天色也不早了,这几日为何没有看见严恪,他向来不是跟在大人身边儿么。”
严鹤臣的手微微一顿,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他向来闲不住,也不晓得跑去哪了,怎么,有事?”
明珠摇了摇头,而后说:“奴才还小的时候,母亲还在,那时候母亲喜欢做浸梅子,用瓦罐封起来,随吃随取,小时候奴才贪嘴,总要趁母亲不注意偷上一两颗,一开始没被发现,可久而久之就漏了馅儿,母亲那时候整日说奴才‘家贼难防’,说起来也有十多年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严鹤臣却是听懂了,这丫头在拐着弯儿地让他提防严恪,保不齐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严恪跟着他的年头长,算是他的心腹,按理说就算做了什么,也都有可能是他指使的。她如今冒冒失失提出了,假如真是他指使的,岂不是暴露了自己。可她果真担着被自己发现的风险也要把严恪的反常专门提出来。
严鹤臣点了点头:“小孩子贪嘴也是有的,我也好好查查我的罐子,到底有没有人拿着偷嘴。”他其实并不打算怀疑严恪,这小子不过十五,入宫没几日就被他带在身边,口口声声地叫他干爹,是个机灵麻利的好孩子,严鹤臣没有从他身上得什么好,已经耐着性子教,也算是瞧着长大的,等闲也不乐意怀疑到他头上。
只是明珠性子妥帖,她如今开了口,只怕的确是发现了什么端倪的缘故。严鹤臣把折子又翻过一页,心里又打定了主意。
严恪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天刚朦朦胧胧地黑下来,紫禁城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像是浩瀚无垠的大海,只有天际留下鱼肚那么一点点泛白,拢着一层暖色的橙黄。屋里头没点灯,估计刘全有还没有回来,他摸着黑把门推开,却蓦地吓了一跳。
严鹤臣坐在他屋子里的椅子上,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严恪有几分心虚:“哎呀干爹怎么上我这来了,竟灯也没点,等奴才把灯点上。”说着,拿着火石点燃了油蜡,细碎的爆燃声散在空气里,照亮了严鹤臣的半边脸。
“你去哪了?”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问。自打看见严鹤臣起,严恪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定了定神:“和内务府的刘公公一道去了礼部,过阵子就是万寿节了,司礼监也该准备着了。”
皇上的寿辰便是万寿节,也是阖宫上下该庆贺一二的大日子,只是去岁太皇太后新丧,今年倒也不能煊煊赫赫地大办一场。严鹤臣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抬起眼看向严恪:“国公府的礼我已经收了,他家二公子打算在大理寺谋个侍郎的职,你替我去瞧瞧,找个机会送进去就得了。”
严恪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干爹放心,我定然亲自办好。”
这几日的早朝上,皇上频频点了国公爷的名儿,国公爷的女儿是宫里的槿嫔娘娘,槿嫔娘娘在后宫得宠,国公爷的仕途也走得坦荡些,他向来是顺风顺水的,可这几日偏却觉得皇上在针对他。他的三儿子原本就是个不争气的,烂泥一样扶不上墙,也不知怎了就得了青眼,抬举去了大理寺,还没开心几日,如今自己却又屡遭弹劾。
国公爷不知其意,只是觉得心里头委屈,今日又被皇上点了名,让他说说该如何兴修水利,水利决定收成,是以应当多加小心,国公爷多思虑了一会儿,还没来及开口,只听得皇上不咸不淡:“瞧着你家老三也入了大理寺,本以为你这当爹的早就好生教导过了,可朕听说,他这几日把朕的大理寺搞得乌烟瘴气,还有你的好女儿,槿嫔在宫里目无尊卑,想来是你这父亲走些旁门左道,上行下效之故。”
国公爷莫名其妙被扣了硕大一顶帽子,只觉得老泪纵横,可也不敢在心里头有丝毫不满,只能颤颤巍巍地伏地叩首:“是臣教子无方,还请皇帝责罚。”
严鹤臣站在皇帝身边,看着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和朝堂之下手举笏板的衮衮诸公,眼神冷寂而无波无澜。
司礼监依旧是暖融融的一派春意,立夏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近了,刘全有把院子里头的野草拔了干净,小黄门顺子经过的时候笑着和他打招呼,无意提了一嘴:“我约么有两三日没瞧见严恪了,也不知道哪去了,刘公公瞧见了吗?他还欠了我二两银子呢。”
刘全有沉默地拔着草,想了想,从衣袋里摸了一块碎银子抛给他:“你先拿着吧,他让我给你的。”
顺子把银子收进怀里,忍不住问:“他把银子给了你,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怕是有旁的事要做吧。”刘全有头上的帽子遮住他的半边脸,没人瞧见他帽子底下的神情。看着顺子走远了,刘全有缓缓直起身来,忠厚的脸上也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来。
严恪整整三天没有出现了,他们两个人住在同一间厢房,这三天以来,严恪根本就没有回来过,再联想起他几日之前的所作所为,只怕他早就料想到有今日了似的。如今的司礼监内外,依旧是春风骀荡的模样,可偏偏他只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怕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太后每逢春夏交替的日子,总会有那么几天不称意,太医给开了方子,也照常吃着,免了嫔妃们的晨昏定省,也终归是难得清闲。太后年岁不大,可宫里头的主子奴才,偶尔看她心情好,也都乐意叫她一声老佛爷。
皇宫里面养了几个老太监,平日里额没什么活计,只是备着有空给老太后说说书,这日午后,太后正眯着眼,半卧在胡床上,万福宫里头的光阴都像是静止了似的,时令瓜果摆放在红木镶云石桌案上,散发出清淡的香气来。
老太后一下复一下的用玛瑙石镶嵌的护甲打着拍子,熙和从外头进来打断了老太监的说书:“太后,严大人来给咱们宫里送冰了。”
宫里按理是在立夏之后才开始送冰的,万福宫开了先例,额外早送些时日。太后睁了眼:“往日都是派个小黄门来,这回竟让这位鬼见愁亲自来了。”
说话的档口,严鹤臣已经走了进来,太后见他的面不多,他中规中矩地行礼,身后的两个小黄门抬着樟木的箱子进来,掀开盖子,里头是已经分好的冰格子,一格一格,镇着时令瓜果和甜碗子、酸梅汤。
“内务府打了新的冰格子,万岁爷前头的慎明阁里送了一个,第二个就送到万福宫来了,给老佛爷尝尝鲜。”严鹤臣说话的时候眼里含着三分笑,太后点了头:“你倒是有心了。替哀家也谢过皇上,皇上日理万机,心里还总是惦记我这个老婆子。”
“可不是呢,”熙姑姑含笑着点头,“咱们皇上是个有孝心的,什么都头一分儿的想着太后,若是能再添个把皇孙,就再好不过了。”熙和跟在太后身边的年岁久了,知道太后喜欢听什么,不过是三言两语就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严鹤臣垂手立在一边,也浅浅的笑笑,对着熙和说道:“不愧是佛见喜,有熙姑姑在老佛爷身边儿,老佛爷的笑模样都多了。”他的声音很轻,偏偏一字一句,声声入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此言既出,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太后和熙和一同变了脸色,太后的目光落在严鹤臣的身上,缓缓收紧了手指,紧紧握住了胡床的把手,一字一句地问:“你方才管熙和叫什么?”
宫里的奴才都是十年前宫变之后来的,脸上都带着懵懂的神情,佛见喜这个名儿,老太后和熙和都记得清楚,只是这个称呼已经有十年没人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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