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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变数来得比他们预想中更快,七十四军在潘塘镇和华东野战军的某支纵队撞了个满怀。此时二兵团司令部已移至林佟山,这里几乎挨着前线,炮声清晰地传向电话另一端。
“见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隆隆的炮声中,邱清泉不得不拔高嗓门,对着话筒大喊,“现在是两支主力在交火,必须立刻调派空军火力支援,立刻!”
杜聿明此时已赶回了徐州,他手执听筒,皱眉向沙盘望去。他的脑中浮现出一种最具有说服力的可能:他的对手,陈毅和粟裕与他想到了一起。他们同时做出迂回包抄的部署,同时调派部队赶往潘塘镇,一个打算迂回碾庄,一个则要袭击徐州机场。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迫使主力部队离开徐东血肉模糊的战场,从而首先掌握主动。既然撞成了一团,迂回的条件已不复存在;但是,兵力调动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这或许能为受困的黄百韬创造突围的机会。
他问:“雨庵,和七十四军交上火的是哪支部队?他们有多少人?”
话筒中传来邱清泉断续的声音:“至少……一个纵队!他们……是苏北……”
电话此时中断了。刘峙在一旁听得真切,他不急着关注沙盘,也不在意邱清泉话语中的急迫,反而笑呵呵地道:“这邱疯子着急起来就像他养的那几只狗——要咬人呐!”
杜聿明无暇多费口舌去和他解释昨晚两人制定方案的原本意图和现如今的情况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他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恢复通讯需要时间,但他至少可以从邱清泉的话中推断出,现在正与七十四军在潘塘镇交火的是苏北兵团的某支纵队。他们先前并没有出现在与邱、李兵团对峙的战场上,却和七十四军迎头相撞,这意味着共军的行军速度恐怕已快到超出了他们全部的预想。但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冒险的,作为防守的一方,在正面阵地并不完全稳固的情况下抽调一支纵队直逼徐州,或许未必能真的吸引邱、李兵团回援,却极有可能面临前线兵力不足的窘境。他也承认这一策略非常机智和狡猾;假如不这么做,共军就会在徐东战场重演睢杞战役被包抄后路的结局。共产党不是傻子,他们不会容许战役再次出现这样的结果。
刘峙看他沉思,自己率先起了话头:“再明显不过啦,他们的目的就是徐州。潘塘离徐州机场近在咫尺,要是机场失守,那还了得!什么也别说了,调集兵力支援潘塘,把那个纵队一口吃掉!”
双方的增援兵力于是源源不断地朝潘塘镇涌去,这里几乎一度成为双方决战的战场。邱清泉由林佟山回到潘塘镇亲自督战,杜聿明亦等待着时机。在他确信共军派来的增援已超过了他们兵力调配的负荷,碾庄的包围圈正前所未有地脆弱,并决定发电报建议黄百韬择机突围时,邱清泉的电话再一次打来了徐州:对手从潘塘镇撤退了。
“我们是否追击?”他在电话中向杜聿明请示道。
当然可以追击——相比对方的根据地,潘塘镇距徐州简直只有毫厘,他们有充足的底气追击。但是,对方的撤退不是溃败;比起耗费更多时间与人力物力追击敌军主力,他们还有解救黄百韬这样一个更紧要的任务;而在刘峙看来,追击与否对南京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想要一场可以立刻见诸报端、大书特书的胜利。
在未曾预先上报的情况下,迂回潘塘镇的作战计划失败,虽然没有招来责备,但刘峙已多番暗中表达了不满。杜聿明不好再一味反驳他,因此没有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他的双手支在沙盘上,或红或蓝的影子纵横混杂,逐渐模糊不清。但某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了起来:恐怕黄百韬已失去了他最后的机会。
报纸转天便登载了“徐东大捷”的消息。徐州剿总同天召开了盛大的庆功会;南京总统府内同样奏乐欢饮,宴请诸位政要和美国贵宾。中外记者在南京的要求下乘坐专机来到徐州,奉命为取得“徐东大捷”的诸位将军进行专访;司令部所处的院落里,一夕之间就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战利品。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荒诞又滑稽,恐怕再天才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离奇的作品。
阮静秋站在院落一角,冷眼打量着那些充当“战俘”的士兵们。邱清泉从七十四军临时调来了一个排配合刘峙的这出荒诞剧,那些士兵们穿上了敌军的衣服,却缩着手脚,神态萎靡,恐怕他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共军俘虏,而只是简单地想象了一下自己被俘虏时应当是什么模样。她接着把目光转向院内精心摆放着的“战利品”们,除却少部分确实是在清理战场时拾获,余下绝大多数都是美式装备,有些甚至还是崭新的,显然未经过战火的洗礼。
几名护士悄悄从后院过来,正想蹑手蹑脚地避开她的视线。她们非但换了一身入时的打扮,连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了,显然早有准备来凑这个热闹。阮静秋叫住她们:“干什么去?”
小姑娘们被她逮了个正着,只好赔着笑脸说:“听说有记者来拍照,也给我们拍几张嘛!”
阮静秋沉着脸道:“记者们是来拍俘虏的,你们是要去当记者,还是要当俘虏?”
小姑娘们尴尬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有个年纪小一些的,满脸不服气地顶了句嘴:“就许处长在这里瞧热闹,我们就非得待在屋里不可?”
阮静秋淡淡答道:“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我至少有二十个小时要这样照看着诸位长官的健康状况。天一黑,你们就可以呼呼大睡去,可长官们不休息,我就要一同醒着。做这个处长既然是件这么好的差事,谁想要,我拱手相让就是。”
小姑娘们不说话了——比起当处长,她们还是更乐意有懒觉睡。阮静秋看了她们一阵,略微缓和了一下口气,继而补充道:“前院现在到处摆满了机枪炮弹,这些可都是战场上拿回来的真家伙。那些记者宾客我管不着,至少军医处的人不能没轻没重地去冒这个险。你们想的是去拍照瞧热闹,可万一走了火,受了伤怎么得了?到时候哪还有别的人手去救你们?”
小姑娘们仍没有说话,但脑袋个个耷拉下去,应当已经听进了她的劝告。被记者们簇拥着的人群中央这时悄悄闪出来一个身影,阮静秋远远瞥见他正左顾右盼,便先将护士们撵回了后院,然后举起一只手,向他示意:“在这儿。”
与那群喧闹的记者相比,她所在的角落简直称得上一方化外天地。杜聿明揉揉眉心,倚着她身旁某根立柱站定,话里叹息:“我实在头疼得厉害,只好到你这里讨个清净。”
阮静秋轻轻搀住他的手臂,苦笑道:“哪有什么清净可讨?左右不过三面透风、一堵破墙,外加格格不入的闲人一个。”
杜聿明却微笑道:“我倒是想起来,在桂南的时候,你总能弄到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煮茶喝。有一回,听说难得有位同乡送了些正经茶叶给你,雨庵和建楚便闻讯赶来品尝。没曾想,两只杯子里一个是高末、一个是苦丁,他俩一个苦不堪言、一个满嘴生花,真是幅难得的奇景!”
阮静秋想起他俩起先满眼期待、而后又狼狈不堪的鲜明对比,忍不住也笑起来:“桂南气候湿热,苦丁也好,高末也罢,那时候正适合他俩。换作当下的徐州,这茶就太寒凉了。”她握紧了杜聿明的手臂,又低声说:“总座正在服药期间,恐怕不宜饮茶。日后清闲下来,我那里可有好些珍藏等着你一一品评呢。”
杜聿明轻拍一拍她的手,笑着应声:“好。”
闲聊到此告一段落,杜聿明不得不收回目光,继续无奈地凝视着院内的闹剧。他完全理解这场所谓的“胜利”之于南京具有远超军事的政治意义,也可以自如地随刘峙应对记者们的提问而不露半分破绽,但这使他的精神愈加疲劳。作为这场“大捷”的前线指挥员,邱清泉受到了记者们更多的关注,连同他牵来的两只狼狗一起被团团围拢着。杜聿明远远望着他,他无心去戳破此时短暂而又虚幻的泡沫,但他想到了黄百韬,同一时间第七兵团的阵地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片刻后,记者们转向刘峙,邱清泉得以从人群中抽身,两条德牧则一马当先,向杜聿明和阮静秋扑了过来。邱清泉连忙吆喝了一番口令,大狗们果然令行禁止,十分端正地在地上坐下,仰头用黑亮亮的眼睛瞅着他俩。阮静秋心想,在这样一个吊诡的场合里,狗实在比人要可爱得多了,于是并不搭理它们的主人,而是俯下去和两只大狗玩耍了一阵。
邱清泉在记者们面前春风得意,到了杜聿明这里就难免有点心虚。徐东战事不利、潘塘迂回也未能真正奏效,杜聿明在其中为他和他的二兵团承担了许多压力。他不得不没话找话说,询问:“今日的采访是否周到?总座若有什么要补充的,我即刻命人去安排。”
在司令部这等公众场合,他对杜聿明说话还是很尊敬。哪知副总司令还未说话,正和狼狗玩耍的军医处长却先开了口:“邱长官有心‘搭台唱戏’,看客们谁不是瞧得精彩纷呈?”
邱清泉听出她有意讥讽,骤然变了脸色:“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杜聿明只好无奈地咳嗽了声,打断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低声叹息道:“小秋是想说,这样只怕早晚会露出马脚。”
邱清泉看一看杜聿明,又转过去盯着阮静秋,话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你尽可护着她罢,就叫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她今日敢在院子里头和我打擂台,明日保不齐就要和刘总司令拍桌子!我们转天就到前线去了,到时看谁还护得住她!”
杜聿明也看向阮静秋,她仍旧心无旁骛地抚摸着两只狗头,也不知道把邱清泉的话听进了多少。“好了,”他劝解道,“小秋做事一向是有分寸的。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哪至于闹到刘老师那里去。”
邱清泉于是不说话了,仍生闷气似的,点起一支烟猛抽了两口。
刘峙在前方招呼两人,说记者们提出为大家拍一张合照。邱清泉推着杜聿明走上前,顺带也把自己的爱犬牵入画面。黑白相片记录下了众人强颜欢笑而又各怀心事的时刻,只有角落里的德牧们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它们对各式各样的相机新奇无比,大大地咧着嘴,快活地跳了起来。
大概是午间招待记者及南京来督战的两位大员时吹了风,黄昏前,杜聿明的病情加重了不少。
尹副官捧着份电报,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想必已经意识到这消息对他很是不利,但电报中所述军务之紧要,又没法让他坐视不理。杜聿明瞥见他在门前踌躇,向他轻轻招了招手。副官只好走进门把电报递给他,果然见他霍地起身,一手抓着电报,另一手拄着手杖,竟然就这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门。
外头正风大,他连件斗篷也顾不上穿,出门走了两步,迎面被凉气一激,又急促地咳嗽起来,这回咳得脊背都弓了下去,人也快站不住了,倚靠着墙停下了脚步。尹副官才取了斗篷跟出来,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直冲到他身旁,搀扶起他一侧臂膀。这年轻人是跟在他身旁有些年头了的,这时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感同身受,一双眼圈都红起来。杜聿明凭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低声问他:“刘总司令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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