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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静秋看他出去了,连忙翻找来桌上一只水壶,咕咚咕咚地灌下几大杯凉水,才觉得自己不像方才那样紧张了。仔细想想,伤员的情况她心中都有数,汇报起来不是难事;万一司令员又问起邱清泉的事,那也按照当时给郭政委的说法解释就是了,大概没有什么地方会露出破绽。
正思索,外头进来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同志,梳着齐耳短发,样子非常清秀,一双眼睛更是又圆又亮,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诗词中所描写的江南水乡。尽管素不相识,但她看她进来,还以为自己是占了人家的房间,连忙起身向她打了个招呼,说:“同志,你好。我是从四纵来的,负责护送伤员们从野战医院搬到后方的疗养院。野司首长说有事要问,叫我在这里先等。”
对方起先很惊奇地看着她,听完她的自我介绍之后,似乎想起什么,问她:“四纵来的,那么你是阮医生了?那个唱歌很好听的阮医生?”
阮静秋瞪大眼:“是我,但……”她如何也想不到这事竟然已到了野司人人皆知的地步,一时间尴尬非常,不住地挠着头道:“我就是随便唱唱,怎么传成了这个样子?”
对面的姑娘笑着说:“你可是大名人呢,现今谁不知道四纵有个百灵鸟似的医生!”而后上前一步,十分友好地向她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楚青。”
阮静秋连忙也报上姓名。见她身着军装、背着行囊,她以为对方也和她一样是医生护士,毕竟在野战部队当中,女同志们大部分都集中在医院、后勤和其他行政部门工作。两个姑娘坐下来聊了一阵子,都觉得彼此十分投缘,阮静秋甚至比这位楚青同志还要大一岁。问起此番来野司的缘由,她坦率地回答:“我是来探望丈夫的。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只要我不在,他一准又不爱惜自己,所以我非得来监督他不可。”又神神秘秘地笑道:“我把孩子们都留在后方了。不用成天陪他们玩儿,也算难得清闲。”
阮静秋也笑起来,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些羡慕和感叹:这位年轻一岁的姑娘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们,而自己的归宿却还看不到半点踪影。她好奇地追问道:“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楚青笑着回答:“是个蛮可爱的人!他大我十六岁,认识他那年,我才十四五岁,他就惦记上我了!我起先不敢答应,之后兜兜转转几年,我才确信他就是我今生认定了的人。不过,和他结婚那年,我也就十八岁而已。日子过得可真快,我们结婚八年,现在都有三个孩子啦。”
阮静秋忽然想起了廖耀湘,还有两人分别时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他也正好大她十六岁。以她过去的、现代人的观点看来,十六岁似乎是一种遥不可及的鸿沟,可楚青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又分明写着这十六年的距离对于一对真心相爱的伴侣来说算不得什么。她正走神,外头忽然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小战士,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司令员的头疼病又犯了!”
楚青赶忙站起身,随着他一同往外走。阮静秋也跟上去,那个小战士却拦住她,问:“你跟来做什么?”
阮静秋指一指楚青,困惑地说:“她是医生,我也是呀。”
“什么医生?”小战士迷茫地看了看楚青又看看她,无奈地一拍大腿道,“哎呀,错了、错了!她不是医生,楚秘书是我们司令员的夫人!”
“啊?”阮静秋简直要石化在原地,难怪她方才觉得楚青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又听她自己说比丈夫小了十六岁,她早该想到她正是司令员的夫人。
楚青在屋外向他们招手:“不说这个了。阮医生,你快跟我过来。”
张震也正在屋内急得团团转,见到楚青在阮静秋前头进来,他吃惊地瞪大了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忙不迭解释:“总攻前到现在歇了有一个多月,原本都快好利索了,刚才不知怎么的忽然又疼起来。”
阮静秋赶忙也上前去。她刚才满头大汗地设想着与司令员见面的情景及自己将要应答的话,却唯独没有想到真正见面的时候,双方并不是首长与部下,而是医生和病人。野司自己的医生此时还没有到,好在屋内各种必要的器械很齐全,阮静秋先是为粟裕量了血压,看见水银柱所指示的、近乎在飙升的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血压太高了。”
楚青这时拿来了一条浸过冷水的毛巾,敷在丈夫的额头上。阮静秋摸了一下,冰得即刻收回了手:“这么凉?这样能行吗?”
张震在旁边说:“你不清楚情况。这个头疼病折磨司令员很多年了,发作起来只有浸凉水才会好。”他又伸手指向角落里摆放的一排玻璃,“指挥淮海战役前两个阶段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熬过来的,要么浸冷水,要么就靠着这些冰凉的玻璃止疼。”
阮静秋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又想起在徐州那些日子里杜聿明的情状,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天呐,淮海战役竟是这样的两个病号打下来的!”
楚青坐在床边,边听着他俩说话,边握着丈夫的手,心疼得泪都要掉下来。野司的军医们姗姗来迟,安排他服用过降压药和止痛药之后,粟裕总算醒转了一些,一睁眼就看到妻子正坐在他身旁。他先是很惊讶地问:“小楚,你怎么来了?”又皱起眉头,对一旁的张震及警卫员小孙说:“不是和你们说了,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她刚生完孩子,怎么能这样奔波劳碌呢?”
阮静秋不由得吃惊地向她望去;两人方才聊了那么久,她竟然一点也没有看出她不久前刚生产过。
张震犹犹豫豫地,似乎有话要说,楚青抢在他前头应道:“是我自己问来的。我庆幸我赶回来了,不然谁来照顾你呢?”
粟裕无言地笑一笑,也握紧了她的手。阮静秋趁机在旁悄悄打量他,这位未来的开国大将比她想象中更瘦削一些,眉骨很高、眼窝很深,鼻梁宽而挺拔。与强悍机智的作战风格截然相反,他面相很温和,即使人在病中,气色十分憔悴虚弱,脸上也总有着一点柔和的笑意。方才检查得很仓促,她在脑中回忆着现代学来的医学知识,越想越觉得发愁——离了ct和核磁共振,仅靠有限的x光机恐怕很难对脑部病变作出准确的判断。她又使劲儿地去想自己曾经从后世的影视作品、网络论坛以及那个酷爱近代历史人物的老爹那里看来、听来的种种讨论及传闻,大概知道几十年后的人们为他的头疼病也有过一番感慨和唏嘘。只是,她已远离那个时代十余年之久,一时间竟记不起这毛病的根本来由了。
粟裕这时将目光转向她,说道:“小阮医生,实在抱歉。原本有事要请你帮忙,结果却叫你在这里空等。”
阮静秋连忙上前一步,应声:“首长客气了。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知道怎样才能为首长帮上一点忙。通常来说,短时间太过劳累及紧张有可能引发剧烈的头疼,但这问题既然已持续了多年,那么也有可能与外伤有关。首长早年是不是受过伤?”
警卫员小孙红着眼圈说:“别说‘受过伤’,司令员根本浑身上下都是伤。最近的一处伤在手臂上,子弹都还没有取出来。”
阮静秋卷起他的衣袖察看了一番,果然见他手臂上有片狰狞的枪伤。从外表上看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但关节曲度明显受到了影响,使得他无法伸直手臂。时间耽误得太久了,她在心中叹息——日后这颗子弹即便能够取出来,这条胳膊恐怕也无可避免地要落下病根。楚青在旁轻声补充道:“他前后共受过六次伤。最危险的那一次,子弹甚至打穿了头部颞骨……”
她的眼睛也红起来。粟裕见众人几乎要围着他一齐掉眼泪了,反倒笑着说道:“你们不要哭哭啼啼的嘛。不是什么紧要的毛病,休息片刻就好了。”语罢又招呼妻子和警卫员,要他们搀扶他坐起身。
张震问阮静秋:“我听化若同志和陶勇同志说,你曾经在国外进修医学,打抗战的时候起就对这些疑难的战伤很有研究。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不能至少先把子弹取出来?”
阮静秋下意识地攥住手掌。在野战医院工作这段时间,她固然对伤员们十分细心周到,却始终没有办法做更精细的缝合,更别提拿起手术刀。她倒是想立马找一个借口搪塞过去,可屋内的众人此时都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叫她感觉脑袋空白一片,一时间编造不出一句假话。没有办法,她只好抬起双手,摇着头解释道:“我是有心而无力呀。我这双手受过伤,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法做手术了。可首长的病情更不应当拖下去,我认为,尽快到苏联去治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粟裕与楚青夫妇俩对望了一眼,他们看出阮静秋手上那些狰狞变形的指节是受过夹棍酷刑以后留下的痕迹。他先是摆摆手说:“部队就要过江了,不能因为我个人的事情影响全局。”又问她:“你是怎么受的伤?来,坐下讲。”
他话音刚落,小孙已经左右开弓,将几只椅子搬到床边。众人都坐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她,阮静秋自觉躲不过了,只得如实交代道:“四七年秋天,陈诚接替杜聿明到东北以后,曾对原本的班子搞过一场很大的‘清洗’。我从文夕大火那时候,就跟随杜聿明在湘潭驻守,陈诚因此将我视为他的‘心腹’,希望我能编造一些东西诬告他贪墨了汉奸走狗的油水资产,甚至想要坐实他在东北有自立山头的野心。我不愿意说假话陷害他,受陈诚指使的那些特务们便想要屈打成招,强迫我在编造的口供上画押。好在,他们最后也没能得逞,而我至少活着从牢房里出来了。”
张震忿忿地评价道:“国民党一贯是内斗的行家,由不得他们不一败涂地。”
粟裕则微笑着看向她:“这么说,你确实对杜聿明非常忠心。”
阮静秋急忙站起身:“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我觉悟太低,应该从那时起就脱离封建旧军队的行列,我……”
眼见她急得满脸通红,粟裕又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接着,他从床头的小抽屉里取出了一只布口袋,递到她手上:“我让参谋长请你过来,正是为了杜聿明的事情。他被俘虏以后,思想包袱很重,身体和精神状况也很不好,甚至几次想要自杀。这些药片是他一天一天攒下来的,被缝在棉衣棉裤的夹层里,幸亏警卫人员及时发现。”
阮静秋解开布口袋,看着里面大把的安眠药片,嘴唇和双手开始一齐发抖。
粟裕说:“他现在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你去和他谈一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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