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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安娜毕业了。她没有去参加毕业典礼,而是和努里一起出去吃了顿饭来庆祝;当然啦,这顿饭也是庆祝努里毕业。递交硕士学位论文后,努里就能拿到学位了。他对安娜说他想回国写论文,然后再寄到美国。安娜就没再问此事,因为要忙着购物和收拾行李,这些都会托运到伊朗。她买了一套木托装的刀具、好几罐花生酱,还有好几盒卫生棉条;据说这些东西在德黑兰很难买到。
八月初,他们乘飞机抵达巴尔的摩,然后租了一辆车,径直向西开往弗雷德里克;下高速后,便置身于马里兰州郊外的田野中。看到绵延起伏的山脉和一望无垠的庄稼,从未涉足此处的努里十分惊讶。安娜说,还在18世纪的独立战争以前,人们就在不断地开垦这片土地。
“远处那些是什么山?”努里问道。
“那是蓝色山脊,是阿巴拉契亚山脉1的一部分。”安娜想起了她和父亲一起爬卡托克廷山2时见到的美景。
“它们……真蓝啊。”努力感叹道。“伊朗的山都是棕黄的,山上都是岩石。”
“这跟山上的树和它们释放出的碳氢化合物有关。我爸爸能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原理。”
不久来到了一栋老旧的农舍前。农舍用白色的墙板搭建,周围是广袤的农田。房子看上去舒适而不奢华。他俩下了车。八月灿烂的阳光,太阳炙烤过的泥土芬芳,耳边不时传来的阵阵虫鸣,无一不勾起安娜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回忆像一只温柔而充满渴望的手拂过心间——安娜靠着车门,沉醉于其中。
父亲不在家,不过安娜有钥匙。他俩来到楼上安娜儿时的房间。安娜十四岁那年就去了寄宿学校,只有假期才回来。可她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样:一张四柱大床,雪白的床单,古老的衣柜,镶有蕾丝的窗帘。她领着努里穿过一条布置得很实用的走廊,来到客房。
“你得睡这儿了,”安娜抱歉地说,“爸爸是个很传统的人。”
“没事儿,”努里咧嘴一笑,“只要你不锁自己的门就行。”
安娜在努里嘴唇上轻轻一吻。放好行李后,他们出去走了走。儿时的记忆此刻已没有先前那么强烈,安娜带着努里参观了她小时捉迷藏的地方,她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胳膊的地方,还有猫咪生小猫的地方。随着太阳渐渐西下,安娜愈发焦躁起来,她不时地抡着胳膊,舔舔嘴唇——就连努里也注意到了。
“安娜,别紧张。他虽然是你父亲,但并不能控制你的生活,永远也不能。”
安娜感激地朝努里一笑。努里说的没错。现在努里成了她的主心骨,栖息的港湾,快乐的源泉。她不用再事事征得父亲的同意,不用再疑心父亲是否爱自己,也不用再为父亲那见不得人的过去而担忧。她将在伊朗过得充实而知足——这就是她所渴望的那种正常的家庭生活,正如儿时看的幼稚的电视剧《老爸我最大》3和《反斗小宝贝》4里所展现的那样,这种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安娜沏茶时,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自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雇有一个司机。她和努里走了出去,看着父亲从车里下来。她很想知道努里如何看待自己的父亲。在安娜眼里,父亲埃里克·施罗德虽已年过花甲,但依旧仪表堂堂:花白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似乎能将安娜看穿;下巴宽阔、棱角分明,眉毛蓬松而杂乱,幸好安娜只继承了前者;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如果不是搞科研,他说不定能成为一名拳击手。尽管现在人们的穿戴不再像以前那么讲究,可他依旧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配着雪白的衬衫和丝绸领带。
埃里克拥抱了安娜,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紧紧握住努里的手,微笑着介绍自己。进屋后,他脱掉外套,松了松领带。他们坐在客厅里,安娜给他们上茶;父亲加了两勺糖,努里则加了三勺。父亲盘问着努里的家庭背景、学业情况和兴趣爱好。努里每回答一次,他都点点头。努里显得顺从,安娜不禁很好奇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疑虑?是不是在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小伙子,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父亲问道。“回国后准备做什么?”
努里告诉了他想参与地铁建设的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沙阿发起的现代化建设担起重任。”
“明白了。”安娜的父亲抿了口茶,把茶杯和茶托放回茶盘里,问道:“你怎么看待沙阿?”他的目光犀利起来。安娜顿觉腹中一阵绞痛。
努里的反应有些微妙,安娜不知道父亲是否察觉到了。“他在实现伊朗现代化方面做了不少贡献。但与此同时,在人权方面却……”“人权”这个词是努里在了解美国政治以后开始使用的,“做得很失败。萨瓦克的行为令人发指。”
安娜的父亲低着头说:“你也觉得为了好结果可以不择手段吧?如果消除了贫困,人们过上了好日子,那这些是怎么来的还重要吗?”
努里皱了皱额头。安娜心想:父亲这是在给他设套吗?
“如果人们不能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钱又有什么用?”
“可你们的沙阿承诺要让每个伊朗人都有辆车。”
“一点没错。可我还是认为我说的没错。”
安娜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如果我不深入了解你,会以为你是个改革派,一个披着资本主义外衣的马克思主义者。”
努里咧了咧嘴。
安娜的父亲十指相抵。“话说回来,每个人年轻时都是马克思主义者。”
安娜有些恼了,可努里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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