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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来了哈佛将近两年,可这是我第一次步入福格美术馆。刚进门,就听见悠扬的弦乐四重奏,小提琴和大提琴相互唱和,缠绵而悠远。
前厅左侧的墙上挂了巨幅的海报,一位摄影师殷勤地邀请来宾摄影留念。我本还有些扭捏,林姊姊倒是大方地挽起我的臂膀,身子与我靠紧。此刻她的秀发飘落我的肩头,身侧能觉出她的体温传来。此刻如此美好,真是希望能多留它一阵。
“你们可真是可爱的一对儿,笑个大的!”摄影师手中的相机快门咔嚓一响,却是把我从美梦中唤醒。他脸上虽是挂着笑容,可嘴角边的一瞥该是提醒我们移步了。
由前厅向里,见着一个巨大的中庭,上方覆盖着一层玻璃天棚,淡柔的天光缓缓洒下。庭院的正中放着几张特制的展柜,周边人头攒动,难得看得真切。
“这个中庭是按照意大利庭院的式样建的,”林姊姊轻声地给我讲解道:“你看这四面的两层拱廊和最上面第三层的小窗,据说是按照意大利蒙特普西诺一处宫殿建的。”
“你常来这里?”我问道。
她含笑地点点头:“来这里转转,心里很安静。”接着,她眉梢微挑,嘴角一翘,调皮地说道:“不过虽然来了这么多次,可离着被邀请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有好远的。”
我随着她,一点点地从人群的缝隙里左转右钻,终于来到了中心展柜前。
面对着厚厚的玻璃下面几幅已是褐黄色的卷轴,林姊姊脸上神情变得肃穆。
“有董其昌和文征明的尺牍,还有原版的《南轩文集》。真是太不容易看到了。”她喃喃地说道,那语调就像是见着了多年不见的亲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俯下身,屏住呼吸,眼里噙着爱看过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我在她身旁站着,正好能见着她耳边的秀发轻柔地垂落,衬着面颊更是端庄。她黑色的眸子顺着卷轴上的字迹缓缓移过,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双唇时而开合,唇边的美人痣更显优雅。就如她看着古籍而入神,我看着她,竟也呆呆地入神了。
“你可没在看书法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欣赏。
回过头,西蒙斯教授会心地微笑着。我忙和他打过招呼,又请林姊姊过来介绍给他。
“很高兴认识你。看来这个忙我没有帮错,”西蒙斯教授说这话时,虽然是冲着林姊姊,却故意地侧过眼睛,看着我,眸子里又闪烁着以前看到过的,像是少年人一般调皮的光彩。
“喜欢这次展览吗?”他接着问道。
“太喜欢了。心里觉着好感动。”林姊姊动情地回答道。
“感动?这个词用得有点意思,”西蒙斯教授仰起头,为什么说感动呢?”
林姊姊低下头,又爱怜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书籍和卷轴,幽幽地答道:“以前在国内,我父亲常带我去外双溪。他说自己小时候和我的曾祖父母一起长大。那时候南迁的古物在台中的北沟,他就常在那里玩。”
“后来外双溪的新馆建成时,两位老人家都不在了。父亲说去那里看时,就能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像回家似的。这批尺牍和书籍,我以前也看到过的,现在又见着了,也像是回家似的。”
“‘回家’这个比喻好,”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说道,“不过有时候家在哪里却是不容易说得清楚。就拿这几份尺牍来讲,写自长江入海的吴淞,寄往长江中游的湖北,然后收入北京的内府,接着又随着其他的文物绕道四川,最后去了台湾。”
“嗯,”林姊姊只点点头,没再作声,可我却觉着她的眼神里此时像是罩上了一层伤感。
“我想或许不仅是物件,人也是一样的,对不对?”他看着林姊姊,问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家是从大陆去台湾的?”
“家里以前在北平。”林姊姊柔声答道。
西蒙斯教授听了,眼睛随之一亮:“这不是很巧吗?他家现在是北京,可他的祖籍和我一样在四川。我还正和他商量着这个暑假和他一起去中国,算是我们一起寻根吧。他没请你也一起回去看看?”
虽然我早已发现西蒙斯教授的性格往往在美国式的率真和中国文人的忧郁间摆动,但他最后这句问话却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和林姊姊刚刚相识不久,还远未到能够结伴同行的地步,哪能如此唐突呢?
林姊姊摇摇头,那刚才眼神中的伤感又明显了一分:“这事还不是那么容易。”说完,她重归沉默。西蒙斯教授或许也意识到这一问恐怕勾出了往事,就趁着旁边一位银发老夫人和他搭话的空当,转开了身。
看着林姊姊略带愁容的脸旁,我也觉着心疼起来。不知是不是一种默契,我们两人都不太愿意谈及自己的家世。在那个年代,说不准往前两代就能够发现前辈相互交叉的足迹,而那种交叉有可能是割裂多年的友情,也有可能是仍然炙热的仇恨。这原本的默契被西蒙斯教授挑开了,让我们两个手足无措。
我心里只责怪着自己,没有那种举重若轻的本事,能够在几句轻松的玩笑之间把这凝重的气氛化解开来。林姊姊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她强作出微笑,说道:“陪我走走吧,好吗?”
这个建议我自然赞成。她对美术馆是轻车熟路,我跟着她,从人流中退出,进到此时几近全空的回廊当中。
回廊被分隔成一间间方形的展厅,里面陈列着从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一直到近现代各个时期的西方艺术精品。一层走过,我们又上到二层。在这里,回廊的一侧拱柱相连,围绕出一个空中的天井,而另一侧,靠着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同的人物雕塑。
我们这一路少有言语,只是偶尔地在一副油画或是一张铜板册页前驻足。二层的回廊走完一圈,眼看着楼下已有白衣侍者开始引着来宾入座,弦乐重奏也换成了轻快的曲调。
林姊姊打破了沉默:“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吃饭了吗?”我有些机械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场合的饭都是很无聊的。聊天也很难,你必须照顾着两边的人。你要不介意,我们走回去好吗?”
能陪着她在春天的剑桥漫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也顾不上和西蒙斯教授打招呼,就连忙地出了美术馆。此时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所有的植物都已披上了浓郁的绿色,而空气中也飘着甜蜜的花香。
我们默默地走着,享受着春天的温馨。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着太过寂寞。走过哈佛法学院,林姊姊终于开了口:“今天是我失礼了。会不会让你扫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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