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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奶块（第1页）

当你吸入最后一口空气，决然地将头埋入水中时，你确实是感到恐惧的。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你无法确认你的来处。当你向水下沉下去时，你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你正在牺牲一切，而要执拗地挣扎，前往追寻一个不再承认自己的所在。

这想法确很好笑，你不过是想来这里找些能用的东西而已。但突发奇想地要花好几天辛苦地来这里，又要当场下潜三十米，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做这种毫无性价比的事，也许这个错觉不是空穴来风。你担忧自己是可可，又担忧自己不是可可。你忘记了一切，哪怕你不以过去的记忆为基准行动，找回记忆这种本能始终会影响你的决定。啊，如果我能知道我从前是谁的话就好了，我会做出更好的决定。人们总会有这种毫无逼数的想法，像幻想自己能重生。

水淹没了你，世界突然无言。耳鼓感受到压力，你全身沉在水里，心脏急速搏动起来，为你维持生存的温度。这片海域和浅海给你的感觉不太相符——你当时在那里练习，教导阿喀琉斯带你下潜。其实说浅海只是因为水的颜色足够淡，会给人一种错觉它很透明很浅，实际在你感觉，基本也有三十米深。阿喀琉斯比划说这个深度和你们要去的地点差不多，因此你选在那里练习到满意。

但实际上，当他在浅淡的水与多彩的珊瑚中围着你转圈时，那更像个游戏，而现在，冰蓝的长发与蓝纱的鱼尾如同河流将你围绕。你睁开双眼，找到阿喀琉斯的眼睛，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你，在水中，他几乎比你庞大三倍，向四周扩散的头发几乎要向你压迫而来，人鱼像来自异世的非人怪物，操控着水流的力量，将你围绕。

你摸了摸头，阿喀琉斯已经往你头上罩了个水圈。圈中充满无数细小的水沫，海绵撞击你的耳朵。这很难受，但他没法做到更细致了，阿喀琉斯也不是专业导游深潜的。你从善如流，改张开嘴巴，用嘴呼吸。徽章在贝壳上带不下来，你举起手比个手势，告诉他可以走。

他正搂着蛋，悬浮在一边看着你，安静地等待。在海水上层的深蓝色里，那双近黒的眼像无声的迷雾。他张开嘴，呀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在你意识到时便传入耳里，波动，震撼，美妙而直击人心。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人鱼已经快得像一道阴影，转身摆尾，急速下潜。你感到被一股力道强劲地一扯，有一道水流旋涡缠绕上你的脚，像水鬼一样，将你向下方拖。

你调整姿势，和他一起破开水流向下。这像是飙车，车速过快，令你不适。阳光在你们身后追逐，试着穿透这片海域，但似乎力有未逮。它不算荒芜，至少没让你感觉有任何失事后的痕迹。下潜大约五六米后，就能看到许多鱼群在这里穿梭来去。模糊的银色与斑斓的黑，它们皆奇形怪状，快慢不均，漫游在水中，明明毫不注视你们，但当你们向它们坠落下去，它们却能仿佛看到一样，不管来不来得及，都摆动着尾巴，慌忙让开方向。

水中和陆地不同，四面八方都是感观。你向下落，跃入鱼群之间。冰冷的鱼鳞划过你的脚，有时是几乎一人那么大的，慌得弄错方向向你直冲过来。阿喀琉斯灵巧地一变向，你的脚掠过它湿滑的肚腹，那种奇异的触感让你的心都猛地紧张一跳。当你能看到白茫茫的海底时，你便能看到飘摇的草，嶙峋的石山，白色的砂砾卵石铺了满地。光线暗淡下来时，阿喀琉斯放慢了速度。

你的视线很模糊，海底太黯淡了，水流的波动也太扰乱视线，令你无法在陆地上那样清晰地判断。腿部被撞了下，似乎是石头，你只感觉到越来越重的压力，水球向内压缩，令你的脸颊感到流动而冰冷的海水。随即，你落到地上，像落入尘埃之中。咚的一声，是你自己脑补的，在你的脚撞到地面的瞬间，感受到砂砾和石块。

你得承认，这确实比练习要恐怖得多。你扶着石头摸索，将手伸入水球摁住海绵。把它按到鼻子底下，能给你过滤一点新鲜空气，令你清醒和适应。你的脚底感到微弱的痛意，但很迟钝，你不确定是不是受伤了。

阿喀琉斯凑到你身边：“呜？”他看样子有点担心，或许是看你不太对劲。说起来是满奇怪的，他一向对你在水里非常放心，可能他觉得人类和人鱼一样可以在水里游。

你对他比个手势，表示没事，然后让他走远点。傻鱼在旁边是闲不住的，可他太大，游来游去，会打扰你。人鱼有点犹豫，又说“呜？”他问，你确定吗？他看起来想用头发拉着你，你坚定地摆开手，点点头。

离开了人鱼巨尾的搅动，好歹海底变得澄清起来。在黯淡的海蓝色下，你仅能看清灰黑的石头，浅白的卵石，海草在其中摇曳，你触摸着的地方长满细小的螺贝和海星。这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不过当你在阿喀琉斯的指引下再往前走几步，就会发现泾渭分明的断裂感。

你觉得自己站在巨坑的边缘，这个地方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巨物撞击。石头与珊瑚坍塌，破碎的壳落了一地。有食腐的生物感到来人，匆忙地收起触须，躲进石缝，不泛有死掉的鱼沉在水底，已经被吃掉了大半骨架。

这地方枯败得像地震过，一片荒芜惨淡，如果真有地震的话。你很明白，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阿喀琉斯游到巨坑中心，转了一圈，示意没有东西。其实这么一望无际也很明白了，除非还有什么小杂物落在石头缝里，可这概率也太小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没有任何车，卡车，船和人随你穿越过来。连尸体和残骸也没有。你一个人从云中坠下，孤独地来到这儿。你坐在巨坑边上，顶着脑袋上可笑的水泡，捂着海绵在鼻子上，觉得自己像个被世界嘲笑的傻瓜。

你还是努力地翻了几块石头，不过没找到任何疑似充电器的东西。在三十多米深的海底坚持到氧气耗尽的最后一刻是不明智的，令你有生命危险的并不是缺氧。在海水压到你粉身碎骨前，你决定离开。你抬头寻找阿喀琉斯，却发现转角处幽幽地游出一团黑色。

你愣住了，它明显有灰黑的背脊，流线型的身躯，尖钝而长的鼻头。它径直向你游来，速度极快，张开了嘴，鲨鱼纹与层叠的尖牙在你瞳孔中剧缩。“卡……”你以为你在喊卡卡，在这之前你就已经被它撞上。一股巨力冲来，把你向后撞去，你的下半身陷入它的嘴里。咯嘣。

你尖叫出声，求生本能令你大力甩动腿部。那是令你毛骨悚然的触感，你已向外挣脱，游出几米。你来不及反应，就看到角落处拐出更多黑影。没来得及赶到的人鱼发出愤怒的叫喊，从远处电射而来，他才刚发出第一声攻击波，你已拉住了他，向后急退。

“卡卡！”你说，水泡从你口中逸出，你扯着他，想要逃命：“快跑！”三五成群的鲨鱼，从角落游出。水流搅动，随即漫出一片漫天的银鳞，它们驱赶着鱼群，正在追逐捕食。这头意外的鲨鱼只是意外地发现了你。阿喀琉斯在水中的力道比你强得多，他的头发反扯住你，将你向前拉去。

你才反应过来，你头上的水泡已经破了，你正在水中呼吸。你愣住了，人鱼的头发随水流动荡着，紧紧圈住了你。

阿喀琉斯仍在怒叫：“saaaaaa！”你跟在他身边，都觉得脑袋发晕，那头倒霉的鲨鱼在水中打了个圈，头部爆开一团血花，向下坠落。它的同伴们闻到血腥，蜂拥而上。人鱼继续怒喊：“saaa！！！”看来他非常憎恨这些令他没能好好履行职责的家伙。它们被迁怒了，倒霉地爆了头，死尸仍向前冲了一段，数片血雾在蓝色中氤氲地弥漫开来，像慢镜头，扩散、弥漫、氤氲、向四周延展。它们向下坠落，替静谧的荒芜涂抹上美丽的色彩。

你：“……”事情发生得太多太繁杂，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先反应哪件。于是帮助你抉择的动静来了。

整片水域突然震荡起来，仿若地震。鱼群惊惶四散，冲过你和阿喀琉斯之间，把你们打开。你措手不及，撞到石头，你看到你的双腿，它们似乎融合在一起了，似乎又没有，你弯曲了骨头，抚摸脚踝，它们长出极长的鳞片，比起鳞片，更像刚硬明亮的鸟羽。

阿喀琉斯惊慌地啊啊，在鱼海旋涡中挣扎，要向你扑过来，但他束手束脚，双手加上头发紧紧包裹保护着蛋，最后被卷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你抬起头，向上看去。

从头顶上，突然压没了一片光线。海底变得漆黑，比陆地上还要更恐怖的，日光被遮蔽住。有东西从上而下，摆动身躯，四周的水流都向上涌去。它似乎是被人鱼的攻击惊扰了，“呜——”从上方扩散而下的，旋转的轰鸣。与此同时，天上散落雪海。

……那是雪海吗？

与其说是天上，还不如说是因为身在海底，而导致的错觉。无数片白色的雪块从上坠落，漂泊而下。它们是柔软的，似乎是液体的，想要弥漫，可海底太冷了，随后它凝固住，成为一块流脂，落在你的脸上。

啪叽。

它坍塌了，黏腻地流淌在你脸颊边。你伸手指揩了一抹，奇怪地观察。“啊！！”不知从哪里，飘来人鱼慌乱的喊叫。“啊！可！啊！！”可他不敢再喊出爆破音了。水流对你来说突然敏感起来，你能“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气流，涡流，它们告诉你，傻鱼还在无助地被卷着，卷往远方去。

它们也告诉你，上面没有危险。那不过是一具庞然大物，受到了惊扰，微微摆动身躯，向这里来。

多奇怪，明明被吓到了，还往这里跑来吗？

你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将手指伸到嘴边，舔了舔。入口是咸苦的海水，并不好喝，然后随即是舐到手指上的流脂，乳白色，微黄，被海水冻得冰冷的，强烈的腥，和不容忽视的，一股……浓烈的奶香。

这个是……你奇怪地又含了含，同时向上看去。你感到很自然地，一片薄膜覆盖下来，贴住了你的瞳孔，光线折射间，你看清了，那是一头庞大的鲸鱼。它正震动着，微微抽搐着身体，发出鸣叫，而在它下方，一头小鲸鱼因为母亲的惊惶，对错位置，茫然地撞来撞去。噗，它又撞错地方了，随着噗叽一声，一股鲸奶射了它满头满脸，把它打得向下落去。

白黄色的河流汩汩地喷射出来，随后从中途便弥散开了，漫天雪海，再次顺流而下。

哦，你明白了。

这是冻奶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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